巴塞罗斯的早市总带着股陶土香。青石板路上摆着一溜儿摊子,卖烤沙丁鱼的铁盘滋滋响,卖刺绣头巾的阿婆扯着蓝布喊"便宜",最显眼的是街角那堆彩釉陶鸡——红的冠子翘得像火焰,蓝的羽毛泛着瓷光,最小的那只蹲在草编筐里,尾巴尖还沾着没擦净的釉料。
摆摊的是七十二岁的若昂老头。他蹲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块陶片,正给围观的娃娃们演示:"瞧见没?这公鸡的尾巴得用竹片挑釉,手劲轻了色淡,重了会裂。"娃娃们挤着伸手指,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碰倒了旁边的陶罐,若昂也不恼,弯腰捡起碎片:"小祖宗,这罐子是我爷爷他爹烧的,你赔不起。"
那是光绪三十年的春天。从里斯本来的商人阿马利亚诺第一次逛巴塞罗斯早市。他穿着熨得笔挺的黑西装,金表链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身后跟着个拎皮箱的伙计。走到陶鸡摊前时,他伸手要摸那只红冠公鸡,伙计没拦住,指尖"咔"地戳在鸡肚子上——陶片"哗啦啦"碎了一地,连蹲在筐里的小陶鸡都被震得跳出来,摔成两截。
"先生!"伙计慌了,赶紧掏钱包。阿马利亚诺也慌了,弯腰去捡碎片:"对不住,我赔您十倍价钱。"
若昂老头却摆了摆手。他蹲下来,把碎陶片一片一片码在草席上,像在拼幅画。"您瞧,"他用指甲尖拨了拨最大那片,"这鸡冠子缺了尖儿,尾巴上的翎毛断了三根,补不回来了。"
阿马利亚诺急得首搓手:"那我赔您新陶鸡!您开个价。"
"不卖。"若昂把碎陶片收进木匣,"这摊儿上的陶鸡,每只都跟着我做了三十年生意。您打碎的这只,是我爹在世时烧的头一窑——他说,陶鸡是巴塞罗斯的魂儿。"
阿马利亚诺愣住了。他听过巴塞罗斯的传说:三百年前瘟疫横行,有个老陶工烧了百只彩羽陶鸡,供在教堂门口。夜里陶鸡突然活了,扑棱着翅膀飞遍全镇,啼声里带着药香,瘟神见了吓得逃进大海。打那以后,巴塞罗斯家家户户都摆陶鸡,说是能镇邪招福。
"您要是不信,"若昂从怀里摸出块旧布,展开来是张发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若昂举着只红冠陶鸡,背后是巴塞罗斯大教堂,钟楼上的公鸡风向标正"叮当"响,"这是我二十岁那年拍的。我爹说,陶鸡不是死的,是替人守着日子的。"
阿马利亚诺沉默了。他摸出钱包,硬塞给若昂:"不管怎么说,我得赔。"
若昂盯着他的金表链看了会儿,突然笑了:"钱我不收。不过您得应我件事——等您回里斯本,每天夜里十一点,把这只陶鸡的碎片摆窗台上,冲着巴塞罗斯的方向说句'我欠巴塞罗斯一只鸡'。"
阿马利亚诺觉得这老头古怪,但想到自己确实理亏,便点头应下。他让伙计把碎陶片包好,放进皮箱最里层。
回国后,阿马利亚诺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他的贸易行从里斯本开到了波尔图,金表链换成了钻石袖扣,可每到夜里十一点,他总想起巴塞罗斯的陶鸡。他依着若昂的话,把碎陶片摆在雕花窗台上,对着地图上的小点轻声说:"我欠巴塞罗斯一只鸡。"
头年冬天,怪事来了。他总梦见那只红冠公鸡。梦里它在烧红的窑里转,羽毛被火烤得发亮;有时在暴雨里跑,爪子踩起的泥点变成小陶鸡;最吓人的是有回,它站在他床头,歪着脑袋说:"该还债了。"
阿马利亚诺开始掉头发,饭也吃不下。妻子请了三个医生,都说是心病。首到有天夜里,他又梦见那只公鸡,这次公鸡没说话,只是用翅膀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淡青色的纹路,形状像只振翅的公鸡。
阿马利亚诺惊醒了。他冲到窗台,碎陶片不知何时不见了,只留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来找我。"
第二日,他变卖了里斯本的房产,带着皮箱踏上回巴塞罗斯的路。船过特茹河时,他梦见陶鸡在浪尖上跳,唱着:"巴塞罗斯的债,要用真心偿。"
巴塞罗斯还是老样子。早市的陶鸡摊换了个年轻人,说是若昂的孙子。阿马利亚诺问起若昂,年轻人抹了把眼泪:"爷爷上个月走了,临终前说,有个里斯本的老客要来。"
阿马利亚诺去了墓园。若昂的墓碑前摆着只红冠陶鸡,和他当年打碎的那只一模一样。他蹲下来,摸了摸墓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咳嗽。
是若昂。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块新陶片。"我就知道你会来。"他说,"那天夜里,我梦见陶鸡说,那商人的心是干净的,就是缺了份诚意。"
阿马利亚诺掏出皮箱里的碎陶片:"我攒了三十年钱,够赔您十窑陶鸡。"
若昂摇头:"钱买不来诚意。我让你摆碎陶片,是等你明白——欠的不是钱,是心。"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我爹当年烧的第一只陶鸡的釉料配方,本来要传给我孙子的。现在送你。"
阿马利亚诺接过布包,突然想起什么:"您说陶鸡是巴塞罗斯的魂儿......"
"可不?"若昂指了指广场——今天是巴塞罗斯的圣若昂节,全镇的人都举着陶鸡在游行。阳光照在彩釉上,每只公鸡都闪着金红的光,像团团燃烧的火,"当年瘟神怕的不是陶鸡,是人心齐。你看,"他指向游行的队伍,有个穿红裙的小女孩举着陶鸡,鸡尾巴上歪歪扭扭刻着"阿马利亚诺","你瞧,他们早把你当自家人了。"
阿马利亚诺突然哭了。他从皮箱里掏出金表链,扔在地上:"这个不要了。我要在手臂上纹只陶鸡,让所有人都知道,巴塞罗斯的债,我拿命还。"
若昂笑了。他摸出把刻刀,那是他爹传下来的,刀柄包着褪色的红布。"好,"他说,"我亲自给你纹。纹在左胳膊上,离心脏最近的地儿。"
那天下午,巴塞罗斯的老教堂前,阿马利亚诺解开衬衫。若昂的刻刀蘸着靛蓝染料,在他胳膊上慢慢划——先勾鸡冠,再画翎毛,最后是尾巴上的三根翎毛。染料渗进皮肤时,他疼得首抽气,可心里却像泡在温泉里,暖烘烘的。
"好了。"若昂擦了擦刀,"这鸡会跟着你一辈子。等你死了,它会从你胳膊里飞出来,回巴塞罗斯找我。"
阿马利亚诺望着自己的胳膊。靛蓝的公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尾巴尖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染料,像滴没干的泪。
从那以后,巴塞罗斯多了样新规矩:来过这儿的外乡人,若受了恩惠或动了真心,都会在手臂上纹只陶鸡。有人说,那是欠巴塞罗斯的情;有人说,那是巴塞罗斯的魂儿附在身上。
而阿马利亚诺,成了第一个纹陶鸡的外乡人。他后来在巴塞罗斯住了下来,跟着若昂的孙子学烧陶,临终前留下句话:"陶鸡不是死的,是人心变的。你对它真心,它就永远活着。"
如今,巴塞罗斯的早市上,总有人举着纹了陶鸡的手臂跟人打招呼:"嘿,您瞧我这鸡,比真的还精神!"阳光照在彩釉陶鸡和皮肤上的纹鸡上,远远看去,好像满街都是振翅的彩羽公鸡,正扑棱棱往天上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