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德村的海风裹着橘子花香漫进院子时,顺儿正蹲在灶前熬补药。砂锅里的红参咕嘟冒泡,苦香混着灶膛里松枝的焦香,熏得她眼眶发酸——这是她成婚的第二年,肚子还跟揣了个空壳似的,婆婆的叹气声比海浪拍礁石还响。
"他阿爸吉出海还没回来。"婆婆把药碗往桌上一墩,粗陶碗底磕出个响,"明儿个咱去摸石爷的鼻子,求菩萨显显灵。"
顺儿攥着围裙角点头。咸德村的石爷像立在村东头老榕树下,是块一人高的花岗岩,圆头方脸,鼻梁高挺得像山包。老辈人说,新婚小媳妇摸了石爷的鼻子,次年准能抱上大胖小子;要是应了愿,得用新晒的海草编顶草帽给石爷戴上,不然那孩子......婆婆压低声音,"就成了海女,一辈子在海里滚,风吹日晒,苦得首不起腰。"
顺儿摸石爷那天,老榕树抽了新芽。她攥着婆婆的衣角,看石爷的鼻子被摸得油光水滑——那是多少年的盼头蹭出来的亮。她闭着眼,指尖轻轻碰了碰石爷的鼻尖,凉丝丝的,像沾了晨露的海草。
"阿祖玛,求您让顺儿有个娃。"她轻声说,发梢扫过石爷粗糙的脸颊。
转年春寒料峭时,顺儿的肚子终于鼓了起来。她蹲在院子里择海菜,看婆婆把攒了一冬的海草摊在晒台上,草叶泛着银亮的光。"等娃生了,咱娘俩昼夜赶工,赶在石爷诞辰前把帽子编好。"婆婆捏着根草茎,"石爷最疼娃娃,可这规矩不能破。"
顺儿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笑,没留意婆婆眼角的褶子皱成了海草的纹路。
七月里的一个傍晚,顺儿在海边洗尿布,突然觉得肚子坠得慌。她扶着礁石慢慢蹲下,浪花扑湿了裤脚,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淌。等强根扛着渔网跑回家,婆婆己经用热毛巾敷稳了她的身子,可顺儿咬着牙说:"先......先给娃备块包袱布。"
娃落地时正赶上石爷诞辰的前七日。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哭声响得能震落老榕树的叶子。顺儿靠在炕头,看着婆婆抱着娃在屋里转圈,忽然想起那顶没编的草帽——晒台上的海草还剩小半捆,竹篾筛子搁在门槛边,针脚只起了个头。
"明儿我就编。"她拉住要去请接生婆的婆婆,"石爷诞辰是初一,还来得及。"
顺儿的手指被海草梗扎得满是血珠。她盘腿坐在晒台上,竹篾在指缝里翻飞,海草编成细密的网,渐渐有了帽檐的弧度。强根出海归来时,见她趴在晒台上睡着了,手里的草帽还差最后一圈。他轻轻抽走草帽,发现她掌心全是血,染得海草红一块紫一块。
"你傻啊!"强根急得首搓手,"娃都生了,还差这一宿?"
"石爷的规矩......"顺儿迷迷糊糊睁眼,"得......得戴上新帽子......"
初一的清晨,咸德村飘着薄雾。顺儿抱着裹着红布的娃,强根背着编好的草帽,婆婆拄着拐棍,三人往村东头的老榕树走。石爷像前己经聚了不少人,有抱着娃的媳妇,有叼着旱烟的老汉,都盯着顺儿怀里的草帽。
"快给石爷戴上!"有人催。
顺儿踮起脚,把草帽轻轻扣在石爷头上。海草编的帽子歪歪扭扭,帽檐还沾着她昨夜的血渍,可石爷的石头脸倒像笑了似的,眼尾的纹路都舒展开来。
"阿祖玛显灵啦!"人群里有人喊。
顺儿正要低头看娃,忽然听见海边传来尖叫。是村西头的阿玉婶,她抱着个穿破布衫的女娃往这边跑,女娃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上沾着海草,哭都哭不出声。
"她......她在礁石缝里睡了一夜!"阿玉婶抹着泪,"我今早去赶海,看见她抱着块破渔网,说......说石爷让她来当海女......"
人群炸开了锅。顺儿怀里的娃突然打了个喷嚏,她赶紧解开红布裹紧孩子。这时她看见,石爷像脚边的野菊丛里,躺着顶编了一半的草帽——正是阿玉婶家娃的尺寸,草叶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许是哪个没良心的媳妇......"婆婆叹着气,弯腰捡起草帽。
顺儿却盯着石爷的眼睛。那石头眼睛里好像有团火,烧得她心里发烫。她想起昨夜编草帽时,迷迷糊糊梦见石爷坐在老榕树下,手里也拿着顶草帽。"莫急,"石爷的声音像海浪拍岸,"每个娃都是石爷的心头肉,哪能真叫她们当海女?"
"阿爸吉,"顺儿突然开口,"把那顶草帽给阿玉婶家娃戴上吧。"
强根愣了愣,把草帽递给阿玉婶。阿玉婶颤抖着给女娃扣上,那女娃突然"哇"地哭了,声音脆得像海鸟。
当天夜里,顺儿做了个梦。石爷站在月光里,身上的海草帽子歪着,冲她笑:"傻丫头,规矩是护着娃的,不是捆着娃的。只要心里装着娃,石爷的帽子在哪儿戴都一样。"
后来咸德村的人都说,石爷的帽子会自己长脚。哪家媳妇忘了编草帽,第二天准能在自家门槛上找到顶新编的,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再后来,海女的故事慢慢淡了,只留下石爷像前的草帽堆,一年比一年高,像座绿色的小山。
顺儿的娃长到七岁时,跟着阿玉婶家的女娃去赶海。两个小丫头蹲在礁石缝里捡海螺,阳光照在她们头上——一顶是顺儿当年编的,一顶是阿玉婶补的,海草被海水浸得发亮,像撒了把星星。
"姐姐,石爷的帽子为什么总也戴不完?"小丫头问。
顺儿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因为石爷知道,每个娃都该被疼着,被护着。"
海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传来渔船的号子声。咸德村的老榕树又抽出了新芽,石爷像前的草帽堆,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绿,像一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