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般浸透洛阳紫云阁的书房,琉璃灯盏在壁角幽幽燃烧,将雕花窗棂的投影拉伸成怪诞巨兽的形状。徐晸孤身立于案前,指间紧攥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公文——正是其父严令各地勒派调集的“边关应急军需清单”。纸页边缘己被他指力揉捏蜷曲,透着一股被强咽下的腥甜血气。父亲那句冰锥般刻入骨髓的“误了工事,军法处置”犹在耳畔炸响,撞得他耳鼓嗡嗡作痛。什么“万世基业”,什么“天授神器”,统统是虚妄!他徐晸在父亲眼中,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其羽翼却更忌惮其锋芒的鹰犬!他那刚刚笼络来的地方人心,眨眼就要被这数万石粮饷、三千斤精铁割得支离破碎!
“砰!”一声闷响!公文被他狂暴地掼在案上,震翻了精致的端砚,墨汁如泼散的污血溅在青石地板!他年轻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的不是忠诚的热血,而是无处发泄的怨毒与屈辱的烈焰!他几乎要冲入夜色,质问那深坐在紫云阁阴影中的父亲!但他不能。他还不够强。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沸腾的怒火,脸上扭曲的表情逐渐冷却成一种淬了冰的狠厉,猛地抓起笔架上一支硬毫,饱蘸尚未干涸的浓墨,在一张空白礼笺上运笔如风!笔锋不再是平日的矜贵华美,而是带着一股近乎撕裂纸页的疯狂力道,每一个字都饱含了无尽的怨毒、刻骨的野心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令:王、李、刘三刺史!
洛阳盛会,‘宝鼎’临江!即刻点选地方贤士、富贾宗老,着新装华服携重礼,三日内齐聚洛阳南市!不得延误!少一人,尔等举族滚出北地!
跟着尔等,选精悍可靠、勇力过人、身家清白之心腹丁壮三百名!着紧身劲装!配短刃!自备快马!亦于三日后来洛南市听命!
——徐晸 手谕
最后的落款几乎是用刀刻下!写完,他重重掷笔,墨点飞溅!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一股年轻枭雄破釜沉舟的冷酷凶光。人心要靠赏赐,但更要靠……铁与血的威压!他徐晸的刀锋之下,岂能没有几条慑服的亡魂?!“宝鼎”临江?好!那就让这洛水之畔的“宝鼎”,沾一点活人的血肉腥气!
风卷着残雪冰渣抽打在垂拱殿回廊的朱漆栏杆上,发出细碎而冷酷的呜咽。冯益半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身体抖得如同一片风中枯叶,面如死灰。在他摊开的、布满污渍和老茧的掌心中央,那枚刚从兰盆青苔深处取出的、沾满泥灰的蜡丸,赫然己从中裂开!虽未完全破碎,但一道清晰的裂纹斜贯丸身,露出内里一点微不可察的丝帛卷角!
“老奴……老奴该死啊!”冯益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的恐惧。方才从太湖石盆隙取丸的刹那,一阵狂风吹过檐角,掀起的雪沫迷了他的眼!手腕在冰冷刺骨中失控般猛地一抖!那蜡丸便如同有了生命般滑脱出去,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棱角上!若不是他拼死跪扑接住……后果……他不敢想!
“慌什么!”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铁石摩擦。一身紫袍的曹友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柱阴影之下,手中提着的灯笼光晕只照亮他半张冷硬的侧脸。他没有看冯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枚裂开的蜡丸上。裂纹处露出的那一丝极细、颜色异于泥土的暗黄丝质,像一道惊雷劈在他心头!曹友闻的手极稳,从冯益哆嗦的掌心拈起那枚冰凉沉重的蜡丸,只一眼便看出:传递途中遇险,蜡壳虽裂,内里丝帛卷应该尚未浸水!他动作极其利落,从内侍袖中掏出另一枚早己准备妥当、外形几乎一模一样的新蜡丸!趁着冯益颤抖阻挡着风口,指尖如电,三两下便将那裂开的旧丸内沾着泥土的丝帛卷抽出,迅速塞入新蜡丸中!顺手将空壳塞入冯益怀中:“毁了!”随即一把将仿制好的新蜡丸重重按回冯益手中:“记住!你方才摔碎的是你给兰花培土时捡的一块冻土疙瘩!这个……才是从兰盆里抠出的!拿稳!再有差错……”余下的话语消失在风雪的呼啸里,冰冷刺骨。曹友闻的身影己如来时一般,鬼魅般融入殿阁更深的黑暗。
冯益死死攥着那枚温热的“新”蜡丸,如同攥着最后半截浮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死寂的回廊上惊心动魄。风雪更大了,远处,仿佛传来洛阳方向隐隐的喧腾人声……
夜深沉,川陕边境和尚原寨墙头寒风彻骨,如同鬼哭狼嚎。
一盏孤灯悬在临时搭建的箭楼里,被风撕扯得摇曳不定。吴玠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指,凑近灯焰,仔细审视着刚用焦炭头在磨平木板画出的粗陋地堡结构图。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沙砾般的痛感。副将指着图上一处:“将军,此处石基需再深挖三尺,否则金虏巨砲砸来……”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落满雪粉的军士几乎是滚撞进来:“报——将军!麟州……麟州急递!”他双手捧着一卷几乎被雪水浸透的军报泥筒,声音带着跑死三匹马的嘶哑和恐惧!
吴玠神色一凛,劈手夺过。冻硬的泥封被他用指甲狠狠抠开,抽出一卷同样半湿的信纸,墨迹都有些晕染。他借着昏暗跳动的灯光飞快扫视:
“……麟州东七十里,柳树沟堡!今日辰时正……突遭敌袭!金贼游骑百余!焚草场,掠屯粮,驱杀牧羊妇孺数十口……扬言:‘尔宋富庶,何吝粮秣?索羊千只、谷粟百车犒军!三日内送至白登山下,否则……’”
“否则……便踏平柳树沟……鸡犬不留!!”
信纸末尾,洇开的墨点和几滴分不清是雪水还是鲜血的深色斑点,触目惊心!
和尚原的寒风,仿佛在这一瞬骤然凝成了万年冰坨,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死寂,只听见牙齿咬碎般的咯吱声!副将双目血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滴出血来:“将军!这是要粮!是敲骨吸髓的试探!忍无可忍!请命带一百精骑!趁夜……”
吴玠猛地抬手!制止了副将狂怒的请命。他捏着那封如同血书的急报,指节同样因巨力而泛白,青筋在粗糙的手背上突突跳动!他那双布满风霜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纸上那“粮秣”、“犒军”、“鸡犬不留”等字眼!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肺腑都焚烧净尽的狂怒岩浆,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他猛地推开凑在图纸前焦灼的军士,一把将那粗炭画就的地堡结构图狠狠拍在冰冷的石墙上!炭黑瞬间污了一大片!他夺过副将手中的焦炭头,不再勾勒任何防御线条,而是借着灯焰死灰般的光,在那象征金国方向的黑色炭痕上,极其粗暴地、一遍遍重重地反复涂抹!涂成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巨大狰狞、仿佛要将整张图纸彻底吞噬的黑洞!
和尚原彻骨的寒夜里,只有那焦炭划过石墙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嘶叫声,伴随着吴玠野兽般从胸腔深处压抑着挤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