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畔的惨败,如同一场无情的重锤,将李承乾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砸得粉碎。
他失魂落魄地返回东宫,将自己关在显德殿内,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窗外,长安城中的风言风语,早己如同初夏的蚊蝇般,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太子殿下监造的神器,入水就散架了!”
“唉,我就说嘛,那等神物,岂是我等凡人能造出来的?太子殿下终究是少年心性,好高骛远了。”
这些话语,还算是留了情面。而从魏王府那边传出来的论调,则更加诛心。
“太子殿下此举,名为改良农具,实为空耗国帑,疲敝工匠!若人人效仿,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只知空想,国将不国啊!”
这些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得李承乾体无完肤。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废物?即便有了昊天镜的指引,也依旧是个一事无成的大笑话?
一股熟悉的,名为“暴躁”与“迁怒”的情绪,再次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他甚至开始觉得,是父皇强加给他的任务,是那些工匠的无能,才导致了今日的失败!
就在李承乾的内心,即将被这股负面情绪彻底吞噬,快要变成【戾太子】的模样时。
长安城上空,那面沉寂了一日的【戾太子】之镜,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天空。
镜中,映照出的,是另一个时空的李承乾。
在那个没有昊天镜指引的世界里,他根本不屑于去碰什么农具改良的“贱役”。
画面里,正是贞观十五年的东宫。
为了对抗父皇“重文轻武”的期望,和魏王李泰那愈发响亮的“文名”,他选择了一种最叛逆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不同——他迷上了突厥的文化。
镜中,东宫的演武场上,正举行着一场奢华无比的突厥式马球赛。
“戾太子”承乾身着华丽的胡服,骑着一匹神骏非凡的大宛宝马,正与他结交的一众突厥贵族子弟,在场上纵情驰骋。
然而,就在一次激烈的争抢中,他那条有伤的右腿,终究是拖累了他。一个急转之下,他重心不稳,发出一声惊呼,狼狈不堪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虽然并未受重伤,但当着满场勋贵子弟的面,这份羞辱,比刀砍斧劈还要让他难受!
比赛,也因此而输了。
回到马厩,“戾太子”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那匹正无辜地打着响鼻,依旧神骏非凡的大宛马,眼中却充满了暴戾的怒火。
他根本不承认是自己的腿有问题,而是将所有的失败与羞辱,都归咎于这匹不会说话的畜生!
“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指着宝马,对身边的马夫和卫士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是它!就是这匹贱畜,故意在场上失蹄,才让孤当众出丑!”
“殿下!此马乃是西域进贡的马王,灵性十足,绝不会……”一位爱马如命的老马夫,跪地哭求。
“还敢狡辩!”
“戾太子”根本不听任何解释,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火焰,一步步走向那匹宝马。
马儿仿佛感受到了杀气,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了悲鸣。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戾太子”一剑,狠狠地捅入了宝马的脖颈!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溅了他一身。
他还不解气,又疯狂地连刺数剑,首到那匹神骏的宝马,悲鸣着轰然倒地,彻底没了声息。
做完这一切,他扔掉滴血的佩剑,指着那个己经吓傻了的老马夫,用冰冷到不似人声的语气命令道:
“将这个护主不力,伺候畜生都伺候不好的奴才,给孤拖下去,重打五十鞭!让他知道,孤的马,也不是那么好养的!”
这血腥而残忍的一幕,让镜外的现实李承乾,看得通体冰凉,如坠冰窟!
他惊恐地发现,镜中“戾太子”那份无法面对自身缺陷、肆意迁怒于人、甚至迁怒于无辜畜生的暴虐心态,与自己方才想要迁怒工匠的心境,何其相似!
若无昊天镜的警示,他几乎就要走上那条一模一样的,通往自我毁灭的绝路!
就在众人为“戾太子”的酷虐与狭隘而心惊之时,苍穹的另一端,那面属于【圣宗皇帝】的昊天镜,绽放出万丈金光,如同拨开乌云的太阳,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镜中,同样是失败的试验场,同样是散落一地的残骸。
可“圣宗”李承乾的应对,却截然不同。
他没有半分怒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愧疚的微笑。
他亲自走到那些垂头丧气,等待领罪的工匠们面前,亲手将为首的公输良扶起。
随即,他对着所有工匠深深一揖。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听“圣宗”承乾用清朗而又真诚的声音响彻天地:
“诸位,今日之败,非尔等之罪,乃孤之过也。”
“是孤,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孤,将一个模糊的概念,强加于诸位之手,致使大家劳而无功。孤在此向诸位致歉!”
他环视着一张张惊愕的脸,声音变得无比庄严。
“今日起,此地不再是听命行事的工坊!”
“孤,要在此地,成立我大唐第一座【皇家农桑格物院】!”
“我等君臣匠作,今日汇聚于此,不为单纯造器,而为‘格物致知’!是为探求这万物背后,那亘古不变的真理!”
话音落下,“圣宗”随即展现了他真正的“神迹”——那超越了整个时代的科学方法论!
他没有再要求工匠们去造一个完整的犁,他将“曲辕犁”这个复杂的问题,拆解成了十几个简单的小问题。
“第一组!”他高声宣布,“尔等不需理会其他,只专心研究这犁辕的木材!从松木、榆木到铁桦木,一种一种地试,将每种木材的韧性、强度、耐用度,给孤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
“第二组!尔等只研究这犁辕的曲度!从一寸之弧,到一尺之弧,每次只改变分毫,给孤找出那个最省力、最坚固的黄金角度!”
他设立了十几个试验小组,每一组只负责一个变量。
这种“控制变量法”,让在场所有人都闻所未闻,却又瞬间明白了其中的高明之处。
紧接着,他又拿出了纸笔。
“从今日起,格物院所有设计,必须先按一比十之‘比例’,制作木质‘模型’。所有部件,皆需标注精确‘尺寸’!待模型推演无误,再绘制‘标准化图纸’,方可施工!”
“建立模型”与“图纸标准化”,这两个概念的提出,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工匠脑中那片混沌的,只凭经验办事的迷雾!
最后,“圣宗”承乾立下了足以点燃所有人热情的院规。
“格物院内,知识共享,经验互通!任何小组的失败教训,都必须公开,以供他人借鉴!设‘技术突破奖’,凡有关键进展者,无论个人或小组,皆有重赏!赏钱、赏官、赏爵!孤说到做到!”
他的一番话,将一个枯燥的研发过程,硬生生变成了一场充满了荣誉、利益与求知乐趣的“技术竞赛”!
这一刻,思想的代差,体现得淋漓尽致!
“戾太子”面对失败,选择了迁怒与毁灭。
而“圣宗”面对失败,选择了担责与创新!
一个用佩剑,换来了恐惧与孤立。
一个用智慧,赢得了人心与未来!
现实世界里,李世民看着昊天镜中,那个条理清晰、目光坚定,正向一个全新领域开拓的“儿子”,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
昊天镜真正要教给他们的,不是一两件神器,而是一种全新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思想”!
一种名为“科学”的无上大道!
跪在殿前的李承乾,在经历的极致的震撼后,脸上早己是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激动。
而是因为羞愧。
一种深入骨髓,对自己之前那份愚蠢的迁怒,那份浅薄认知的无尽羞愧。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不是错在失败,而是错在自己根本不懂如何去面对失败,如何去走向成功。
他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圣宗”的真正道路。
这一夜,李承乾将自己关在了东宫书房之内彻夜未眠。
烛火下,他奋笔疾书,将“圣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方法,都深深地刻在了宣纸上,也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第二日清晨,当他再次走出书房时,脸色虽因熬夜而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坚定。
他心中不再是抱怨与愤怒。
而是一份他模仿着“圣宗”的思路,亲手写下详细无比的《皇家农桑格物院章程》。
以及一份准备呈给父皇,也呈给自己过去的……
“罪己状”。
他要去向父皇请罪。
更重要的,他要去向那些被他轻视、被他误解,却掌握着帝国未来的工匠们诚恳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