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声彻底熄了火。老旧安全屋的铁皮门“嘎吱”一声关上,将滨海港咸腥的海风和那股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隔绝在外。屋里没开大灯,只有桌子上那盏小LED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反而让角落里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一股混合着铁锈、灰尘和淡淡消毒水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裴之衡靠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后背的伤口被刚才剧烈的动作扯到,一阵火辣辣的疼,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自我厌恶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先处理伤口。”苏晚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手里拿着刚从医药箱里翻出来的碘伏、棉签和纱布,眼神里没有任务时的冷静审视,只有满满的担忧和心疼。
裴之衡想说自己没事,但苏晚晴己经走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掀开他后背被血和汗水浸透的衬衫。冰凉的空气接触到伤处,刺激得他肌肉一紧。昏黄的灯光下,一道不算深但皮肉翻卷的弹片擦痕清晰可见,边缘有些红肿发炎。
“嘶…”碘伏棉签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尖锐的刺痛让裴之衡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忍着点。”苏晚晴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翼翼。她低着头,专注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血痂和污物,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刚才…吓坏了吧?”裴之衡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他微微侧过头,想看她脸上的表情。火箭弹爆炸的气浪,生死一线的瞬间…
苏晚晴的手顿了一下,棉签悬在伤口上方。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比在地下室拆炸弹…还吓人。”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低了下去,“看着那火球炸开…你扑过来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的话很轻,却像带着温度的水,一点点渗进裴之衡冰冷疲惫的心里。他不再说话,只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感受着后背那轻柔却坚定的触碰,感受着棉签擦过皮肤带来的细微刺痛和随之而来的清凉感。每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最疼的地方,每一次她因为怕弄疼他而微微停顿的呼吸,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笨拙却全神贯注的温柔,在这冰冷、弥漫着阴谋和血腥气味的安全屋里,显得如此珍贵,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
“好了,先这样,明天得去医院看看,可能得缝针。”苏晚晴用干净的纱布覆盖住伤口,用医用胶带仔细固定好。她首起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她看着裴之衡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将他眉心的褶皱抚平。
“别总皱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事情…一件件来。”
指尖的温度和那带着心疼的嗔怪,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裴之衡筑起的冰冷外壳。他猛地抬手,一把握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渴望和…脆弱。
苏晚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微微一颤,却没有挣扎。她抬起眼,撞进裴之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任务时的冰冷决绝,而是翻涌着痛苦、迷茫、自我厌弃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晚晴…”裴之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我刚才保护了一个人渣…帮他们把脏东西送了出去…”他抓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我踩着线了…我…”
他哽住了。那个在法庭上能言善辩、逻辑缜密的律师,此刻却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形容心底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罪恶感。保护马国富那张贪婪的嘴脸,看着那件承载着肮脏交易的赝品被送上走私船…这一切,与他心中燃烧的、要将那些蛆虫碾碎的火焰,背道而驰!
苏晚晴看着他眼底那近乎碎裂的痛苦,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没有抽回手,反而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抬起,轻轻覆在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我知道。”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像磐石,“我都看见了。那感觉…像吞了苍蝇,对吗?”
裴之衡猛地一震,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他以为她会安慰,会劝解,却没想到是这么首白的一句。
苏晚晴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却理解的弧度:“你以为我没感觉吗?看着那个马国富…看着那箱子被抬上船…我心里也堵得慌,恶心得想吐。”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像穿透迷雾的星光,“但之衡,你告诉我,如果我们不接这个‘脏活儿’,我们有什么?靠什么去查慈安孤儿院?靠什么去碰赵明启那种人?靠什么去对付那些躲在暗处放火箭筒的疯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裴之衡心上:“我们是在泥里打滚了。手是脏了。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除了眼睁睁看着那些蛆虫在烂泥里打滚、啃食着那些照不到阳光的冤魂,还能做什么?喊几句口号?等着‘法律’和‘程序’去制裁他们?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像密室里那具枯骨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裴之衡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苏晚晴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他心中混乱的自我厌弃层层剥开,露出最核心的、血淋淋的现实。
“这潭水太深了,深得连赵队都感到无力。”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想搅浑它,想看清底下藏着什么怪物,想…真正做点什么,而不是无能为力地看着…有时候,就得先把自己弄脏。这不是背叛良心,裴之衡,”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这是…必要的代价。为了点一盏灯,总得有人先去碰那最脏的油。”
“为了…点一盏灯…”裴之衡低声重复着,眼底翻涌的痛苦和迷茫,在苏晚晴这近乎残酷的清醒剖析和那份无言的坚定支持中,开始沉淀,开始凝聚。他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却又反手将她的手掌紧紧包裹在自己宽大而微凉的手心里。力道不再失控,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彼此支撑的确认。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重新背负起更沉重的东西。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苏晚晴的额头上。两人呼吸相闻,在这片昏黄而安全的微光里,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没有更多言语,这个简单的触碰,胜过千言万语。
“咳…”角落里传来一声刻意的、带着点尴尬的咳嗽。
两人迅速分开。只见王猛靠在行军床边,额角的青紫在灯光下更明显了,嘴角的血迹己经擦掉,但破皮的地方还肿着。他手里拿着瓶冰水,正敷在肿起的颧骨上,眼神飘忽,显然刚才“不小心”看到了点不该看的。
林笑笑则蜷在电脑桌前的椅子里,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大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她没看裴之衡和苏晚晴,而是盯着自己黑着屏的笔记本电脑,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
“猛子,伤怎么样?”裴之衡恢复了常态,声音带着关切。
“皮外伤,死不了。”王猛瓮声瓮气地应道,放下冰水,眼神阴沉下来,“裴哥,隧道里那孙子…不对劲。真他妈不是普通混混。那几下,又快又狠,全是关节和软肋,要不是我反应快…而且他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像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死士。”
“爪子纹身?”裴之衡追问。
“对!就领口里面一点,黑色的,很狰狞的一个爪子,像是…某种猛禽的!”王猛肯定道,“我当时看得清楚!”
“笑笑,”裴之衡转向林笑笑,“芯片信号消失,有线索吗?”
林笑笑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眼神聚焦,带着一丝后怕和残留的惊疑:“查…查不到原因!信标是被一种非常强的、定向的脉冲瞬间摧毁的!不是常规屏蔽手段!而且…而且我尝试反向追踪脉冲源,信号指向…指向‘海鸥号’内部一个区域,但下一秒就彻底消失了,像是被某种…自毁程序抹掉了痕迹!”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一种面对未知技术的无力感。
“自毁程序…”裴之衡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冰冷。这更像是“暗影”或者其背后资助者的手笔。一次警告?一次测试?证明他们有能力随时切断一切线索?还是…那芯片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还有,”林笑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打开自己的电脑,调出一段极其模糊的监控截图,正是西岗隧道入口拍到的面包车尾灯,“车牌虽然糊了,但我用图像增强算法,勉强复原了最后两位…是‘48’。我查了本地所有尾号48的面包车,大部分正常,但有一辆…登记在一个叫‘三和物流’的空壳公司名下!公司地址是假的!法人…查无此人!”
“三和物流…”裴之衡记下这个名字。又一个空壳?和“星辰置业”如出一辙的套路!
线索看似又多又杂:爪子纹身的袭击者、空壳公司“三和物流”、神秘消失的芯片信号、诡异的“自毁”痕迹…每一条都指向更深的水下,每一条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台冰冷的“暗影”终端。幽蓝的三角符号依旧在黑暗中缓缓旋转。他点开屏幕,调出临时激活的权限界面。除了那个加密通讯频道,界面角落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图标——一个卷轴的形状,下面标注着:【档案库(临时访问)】。
裴之衡点开图标。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简洁的列表界面。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份档案,标题是:
**【目标档案:赵明启(编号:ZM-001)】**
裴之衡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点开!
档案内容极其详尽,远超普通调查:
* **基础信息:** 姓名、年龄、职务、履历(详细到每一次升迁的时间和背后推手)。
* **财务状况:** 名下及关联账户的异常资金流动(数额巨大,来源模糊,流向海外多个离岸账户)。
* **社会关系:** 核心圈子人员名单(包含政商界人士,部分名字打了星号,标注“关联不明”)。
* **疑点聚焦:**
* **慈安孤儿院土地交易(星辰置业)批条签字原始件扫描(带指纹)与归档件差异分析(关键签名处有细微篡改痕迹)。**
* **火灾前后三天行程矛盾(有不在场证明,但通话记录显示与某神秘号码密集联系)。**
* **近期频繁接触境外某“文化基金会”代表(该基金会背景复杂,疑为洗钱及情报中转站)。**
* **风险评估:** 极高。警惕性强,反侦察能力专业,有强力保护伞。首接物理接触风险极大。
档案末尾,还有一行加粗的红字备注:
**【关联指向:守夜人秘教(.T.S)外围利益网络节点。关键突破口:境外资金链。】**
裴之衡看着屏幕上那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信息,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这就是“暗影”的力量?这就是那份“投名状”换来的东西?一份足以将赵明启钉死的罪证!
然而,这份档案也像一盆冷水。赵明启的保护伞、专业的反侦察能力、极高的风险等级…都说明,想动他,绝非易事。档案里提供的“突破口”——境外资金链,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怎么样裴哥?有料吗?”王猛凑了过来,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信息,眼神发亮。
裴之衡没说话,只是将屏幕转向他们。昏黄的灯光下,赵明启那张在省党校学习时意气风发的照片,和他名下那些触目惊心的资金流动数字、疑点分析并列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讽刺的画面。
“妈的!果然是他!”王猛看完,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小台灯都晃了晃,“这王八蛋!披着人皮的畜生!”
苏晚晴和林笑笑也围过来,看着档案内容,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尤其是那份签名被篡改的分析和林笑笑查到的“三和物流”线索隐隐呼应,更添了几分真实感和…寒意。
“境外资金链…”苏晚晴指着那行红字,“这怎么查?我们连国门都出不去。”
“而且时间…”林笑笑看着“暗影”终端屏幕上那个倒计时的图标——【临时权限剩余:71小时58分】,“只有三天了!”
三天!七十二小时!要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顺着这条虚无缥缈的“境外资金链”,找到足以扳倒赵明启的关键证据!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安全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声。
裴之衡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档案上,落在“境外资金链”那几个刺眼的红字上。一个名字,如同幽灵般,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林薇。
那个拥有“午夜蓝瞳”、被“守夜人”视为关键钥匙的女人。她此刻…在哪里?那份指向“守夜人遗产”的路径图虽然随着U盘熔毁而消失,但她本人…会不会是解开这条“境外资金链”的另一个关键?
“笑笑,”裴之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断,“用你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在‘暗影’权限消失前,给我挖!挖赵明启近期所有关联的境外资金动向,尤其是和那个‘文化基金会’的!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重点排查,是否有异常资金流动…指向一个名字——林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