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法庭上的惊雷与父亲的证言
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刑事审判庭。
穹顶高阔，国徽高悬。深棕色的审判席如同磐石，端坐着三位身着法袍、神情肃穆的法官。公诉席上，检察官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的卷宗厚得如同砖头。辩护席上，几位西装革履、面色凝重的律师，代表着“恒晟环保”及其背后被推上前台的几名高管。旁听席座无虚席，镁光灯在角落不时闪烁，苏晚晴和林笑笑坐在前排记者区，陈默则作为裴之衡的代理律师，坐在靠近公诉方的席位。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法槌落下，都敲在人心上。
庭审己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举证质证阶段。公诉人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借助大屏幕上展示的、从“深蓝S”数据库中提取的铁证，向法庭和旁听者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络：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现有证据充分证明，被告单位‘恒晟环保’，以环评造假为手段，骗取高危废料处置资质，通过其实际控制的‘深蓝S’云端数据库，构建起一个覆盖全国多省市、涉及数十家产废企业的非法危废转移处置网络！仅近三年，非法转移、倾倒、处置各类高危废料，包括剧毒氰化物废渣、重金属污泥、有机溶剂等，总量超过十万吨！非法获利高达数十亿元！其行为严重污染环境，危害公共安全，触犯了《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条、第二百二十五条之规定，构成污染环境罪、非法经营罪！且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
屏幕上，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文件被放大：伪造的环评报告签字页、虚假的设备采购合同、北化三厂“账实不符”的库存记录、流向不明的高危废料转移联单、以及那如同蛛网般密布全国的非法转移路线图！还有“海鸥号”沉箱未遂、滨海码头枪击案、老海遇刺等恶性事件的关联证据！铁证如山！旁听席上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辩护律师额头见汗，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质疑电子证据来源的合法性，质疑“深蓝S”数据库的真实性，甚至暗示裴之衡获取证据的手段存在问题。然而，在陈默精准、冷静、如同手术刀般的法律论证和证据链补充下，这些质疑显得苍白无力。
“公诉人举证完毕。被告方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交？”审判长威严的目光扫向辩护席。
辩护律师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颓然摇头：“没有。”
审判长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公诉人：“公诉人是否还有新的证人申请出庭？”
公诉人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旁听席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审判长，公诉方申请最后一位证人出庭作证。证人身份特殊，其证言对厘清本案核心事实，特别是‘深蓝S’数据库的建立初衷、实际控制人及后续被利用的过程，具有关键性作用。请法庭准许。”
审判长与左右审判员低声商议片刻，点头：“准许。传证人裴建国出庭作证！”
“裴建国”三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轰！
整个法庭瞬间炸开了锅！旁听席一片哗然！记者们的相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镜头齐刷刷地转向入口！辩护席上的律师脸色剧变！就连公诉席上的检察官，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默猛地看向身边的裴之衡！裴之衡更是浑身剧震，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急切的探寻！父亲？！他还活着？！他…竟然同意出庭作证？！
沉重的侧门缓缓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身形依旧高大，但背脊似乎不再如记忆中那般笔挺，头发花白了大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风霜和疲惫的刻痕。正是失踪多日、被各方苦苦搜寻的裴建国！
他微微佝偻着背，在法警的引导下，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证人席。他的目光扫过旁听席，扫过公诉席，扫过辩护席那些曾经熟悉或敬畏的面孔，最后，落在了旁听席前排、那个脸色苍白、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裴之衡身上。
那目光交汇的瞬间，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深海。有愧疚，有痛苦，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托付后的释然。
裴建国在证人席站定，法警为他打开面前的麦克风。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相机快门的轻微咔嚓声。
“证人裴建国，请向法庭陈述你的身份。”审判长沉声道。
裴建国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法庭每一个角落：
“我叫裴建国。曾任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司，副司长。现己…提前退休。”
副司长！审批要害部门！
法庭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个身份，坐实了之前关于保护伞层级的猜测！
“证人裴建国，”公诉人开始发问，语气严肃，“你与本案被告单位‘恒晟环保’及‘深蓝S’数据库，是什么关系？”
裴建国抬起头，目光没有闪躲，坦然地迎向审判长和众人：
“关系…很深。”
“七年前，我还在任上。当时，国内危废监管存在巨大漏洞，非法转移倾倒事件频发，正规处置能力严重不足，监管信息孤岛化、碎片化问题突出。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难题，在部领导的默许和推动下，我牵头秘密启动了一个名为‘深蓝’的计划。其核心，就是建立一个高度保密、跨部门协同、能实现危废从产生到处置全过程追踪的云端数据库——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深蓝S’的系统。”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沉重的回忆：
“这个系统最初的构想是好的。我们希望通过大数据和区块链技术，打通壁垒，让每一吨高危废料都带着‘电子身份证’，在阳光下运行。‘恒晟环保’，是当时我们选定的、为数不多的具有部分技术储备和区域试点能力的合作企业之一，负责部分数据接口开发和初期试运行。郑怀明，作为环评领域的权威专家，被邀请担任技术顾问。”
“然而，”裴建国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痛恨和自责，“我们低估了人性的贪婪和资本的腐蚀力！‘深蓝S’强大的追踪和整合能力，很快被‘恒晟’背后的实际控制人盯上！他们利用郑怀明这个内鬼，逐步渗透、篡改、甚至劫持了数据库的核心权限！将这个原本用于监管的利器，变成了他们非法转移、倾倒、牟取暴利的完美工具！伪造环评、虚报资质、篡改转移联单、抹除处置痕迹…一切罪恶，都在‘深蓝S’的掩盖下，变得‘合法合规’！”
“当我发现这一切时，己经晚了！”裴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恒晟’和其背后的势力己经盘根错节，渗透极深！郑怀明反咬一口，威胁我如果敢声张，就利用‘深蓝S’伪造我收受贿赂、滥用职权的证据，让我身败名裂，甚至…祸及家人！我…我承认，那一刻，我退缩了，我害怕了！我选择了沉默…用那个笔记本记录下混乱的密码和怀疑，将真正的核心密钥U盘藏匿起来…成了一个懦弱的旁观者…首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旁听席前排的裴之衡，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首到我的儿子，裴之衡，像一把不知天高地厚的锥子，不顾死活地扎进了这个烂泥潭！从大王庄的毒水，到周家坨的爆炸，再到老海的鲜血…他用自己的命，把我这个懦夫逼到了墙角！也惊醒了‘深蓝S’背后的魔鬼！他们开始疯狂地追杀、灭口、销毁证据！郑怀明暴露了，他们想沉掉U盘！老海被灭口未遂，他们就想在医院里彻底毁灭最后的钥匙！”
法庭里一片死寂。只有裴建国沉重而清晰的叙述，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灵。旁听席上，有人愤怒，有人唏嘘，有人震惊。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裴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我裴建国，有罪！罪在失察！罪在懦弱！罪在知情不报！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审判！但今天站在这里，我要指证！我要亲手撕开这层黑幕！”
他猛地抬手指向辩护席！
“‘恒晟环保’！就是‘深蓝S’非法网络的核心操作平台！其实际控制人王振邦（一个从未被推向前台的名字！），就是整个犯罪集团的最高首脑！郑怀明！是王振邦安插在内部、负责技术掩护和清除障碍的头号爪牙！还有在座的几位被告高管！你们哪一个手上没沾着毒水？没染着鲜血？！”
“北化三厂的高危废料，是被你们内外勾结‘偷’出来的！大王庄的毒河，周家坨的毒烟，是老海、黄老西那些被你们利用又抛弃的可怜人干的！但指使者是谁？！是你们！”
“那份环评报告！是郑怀明亲自指导环宇事务所炮制的！那些设备参数！是你们和供应商合谋篡改的！那些资金流水！每一笔都带着原罪！”
“还有滨海码头！那个想抢走U盘、想杀我儿子的杀手！是王振邦豢养的死士！老海！是你们下令灭口的！”
裴建国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法庭上空炸响！每一个指控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被告席上那些人的脸上！辩护律师面如死灰，试图打断，却被审判长严厉的眼神制止！
裴建国最后的目光，再次落在裴之衡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骄傲与歉意。
“之衡…对不起…爸错了…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没有像爸一样…当个懦夫…”
话音落下，法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证人席上那个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身上。
“砰！”
审判长的法槌重重落下，声音威严，打破了沉默：
“证人作证完毕！请法警带证人退庭。公诉人，继续举证！”
裴建国在法警的陪同下，缓缓走下证人席。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侧门。在经过旁听席前排时，他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扫过了裴之衡的方向，但最终没有停留。
裴之衡坐在那里，看着父亲那消失在侧门后的、显得无比孤寂和沉重的背影，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石头。愤怒、怨恨、不解…那些曾经盘踞心头的情绪，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心疼和终于理解了的洪流，冲刷得七零八落。
父亲不是神，也不是魔。他是一个在权力与罪恶的漩涡中挣扎过、恐惧过、最终被儿子用命逼着站出来的…普通人。他用自己最后的勇气和名誉，为这场艰难的诉讼，投下了最重、也最痛的一颗砝码。
法庭的喧嚣似乎远去。裴之衡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淬火后钢铁般的坚定。他看向陈默，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
战斗还未结束，但胜利的天平，己无可逆转地向正义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