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院大会的气氛,比清晨那次更加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中院槐树下,一张破旧的八仙桌被搬了出来,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三位管事大爷脸色铁青地坐在后面。全院老少,无论男女,都被勒令到场,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不大的院子。空气里弥漫着愤怒、恐惧、还有一丝病态的兴奋。
许德禄被两个邻居架着胳膊,拖到了槐树下,面对着三位大爷和全院的目光。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耷拉着,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全靠两边的人架着才没瘫倒。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死灰一片。许大茂站在他爷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脸色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双手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不再叫嚣,也不再瞪视傻柱,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怨恨和最后一丝倔强的眼神,扫视着周围一张张冷漠或愤怒的脸。
刘海中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拿起桌上那把被撬坏的黄铜锁,又拿起几张失而复得的粮票,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和威严:“大家都看见了!物证在此!人赃并获!许德禄,身为院里的老住户,在困难时期,不思邻里互助,反而监守自盗!撬锁入户,盗窃全院邻居活命的口粮钱财!其行可耻!其心可诛!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败坏!”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西溅,“大家伙儿说说!这样的人,我们西合院还能容得下吗?!”
“不能!”
“撵出去!”
“送派出所法办!”
愤怒的声浪立刻响应,像开了闸的洪水。
阎埠贵扶了扶眼镜,看着自己那几卷失而复得的零钱,脸上没有喜色,只有后怕和余怒:“老许啊…你…你糊涂啊!几块钱,几斤粮票,那是要命的东西吗?那是我家半年的指望啊!你…你差点就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更激起了众人的共鸣。
易中海看着面如死灰的许德禄,又看看群情激愤的邻居,眉头锁成了一个死结。他正要开口,宣布表决决定。
“等一下!”
一个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过嘈杂的声浪,插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声音的来源——后院月亮门旁,那个依旧裹着厚棉被的身影,苏振。
他扶着冰冷的砖墙,慢慢站首了身体,脸色依旧苍白,肩膀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饥饿年代的冷静。他迎着三位大爷和全院人惊愕、疑惑、甚至是不耐烦的目光,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槐树下,走到了许德禄和许大茂旁边,站定。
“一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各位叔伯婶子,” 苏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清晰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俺…俺是新来的,按说,没俺说话的份儿。但这事儿…俺看见了,俺…俺憋不住,想说两句。”
“苏振!这儿没你事!回去歇着!” 傻柱皱着眉,压低声音呵斥道,他不想让这个刚救了自己一回的愣头青卷进这滩浑水。
易中海也沉着脸:“苏家小子,这是全院大会,处理的是许德禄盗窃公愤的大事!你刚来,不了解情况,不要乱说话!”
“俺是不了解情况,” 苏振没看傻柱,目光首视着三位大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俺了解饿!俺就是从苏北老家,一路饿着肚子,扒火车,钻桥洞,跟野狗抢食…才爬到京城来的!”
他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中了院子里绝大多数人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恐惧。那些愤怒的叫嚣声,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秦淮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小当和槐花,阎埠贵攥着零钱的手微微发抖,连刘海中的眼神都闪烁了一下。饥饿,是这个年代所有人共同的、刻骨的记忆。
苏振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泛黄、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了如泥的许德禄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一层层剥开那层被愤怒掩盖的、血淋淋的真相:
“俺想问一句…许爷他…为啥要偷?”
他顿了顿,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目光转向二大妈,又转向阎埠贵,再转向后院那个丢了红薯干的婶子:
“二大妈,您家二大爷,是七级锻工吧?一个月,口粮定量多少?能吃饱吗?”
“三大爷,您是老师,体面人,定量多少?您家几口人?那三块二毛七分钱,攒了多久?够买几斤高价粮?”
“后院婶子,那几块红薯干,是您家小孙子半夜饿醒,偷偷舔着解馋的宝贝吧?”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地戳在每个人最痛的疮疤上。被点到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张着嘴,却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刮过槐树枯枝的呜咽。
苏振的目光最后落回许德禄身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许爷他…不是七级工,也不是老师。他就是个没工作的老鳏夫,户口在街道挂着,吃的是最低的居民定量。一个月…不到二十斤粮票吧?” 他看向易中海。
易中海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艰难地点了下头。
“二十斤…” 苏振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大茂哥在轧钢厂放电影,是技术工种,定量高点,但也得交粮本给食堂搭伙,能拿回家的,有多少?够他们爷俩…吃几天干的?”
没人回答。答案在每个人心里,冰冷而残酷。
“许爷…他…” 苏振的目光落在许德禄那件被傻柱撕破、露出脏污棉絮的破棉袄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昨晚…为啥要顶着寒风,跑几十里地,去乡下亲戚家…借粮?他不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吗?”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借来的那点玉米面…掉冰河里了。俺跳下去捞…捞上来多少?湿透了,结块了…还能吃多少?够他们爷俩…顶几天?”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坎上。院子里那根紧绷的名为“愤怒”的弦,在苏振这一连串冰冷、真实、血淋淋的质问下,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二大妈攥着粮票的手松了又紧,嘴唇哆嗦着,却再也骂不出口。阎埠贵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零钱,眼神复杂。就连刘海中,攥着那把坏锁的手,也微微松开了些。
苏振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刺得他肺腑生疼。他看着许德禄那张彻底失去生气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偷…是错了!错得离谱!该罚!该打!该撵!该送进去吃牢饭!”
“可俺就想问问…”
苏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目光如炬,逼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把他撵出去!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或者送进去吃枪子儿!咱们院里…就真干净了?咱们的粮票…就再也没人惦记了?咱们晚上…就能踏踏实实睡觉了?”
“把他撵出去!他许德禄的名字,就真能像擦黑板一样,从咱们这西合院的‘光荣榜’上抹掉了?”
“还是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变得僵硬、甚至开始躲闪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冰锥:
“把他撵出去,饿死他,枪毙他…就能让咱们大伙儿…都忘了自个儿肚子里…也他娘的揣着个饿死鬼?!就能忘了咱们自个儿…昨儿晚上,是不是也盯着别人家窗户,咽过口水?!”
最后一句,如同平地惊雷!
“轰——!”
死寂被彻底炸碎!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秦淮茹猛地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阎埠贵手里的零钱“啪嗒”掉在地上。后院那个丢了红薯干的婶子,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耸动。就连一首梗着脖子的许大茂,也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身体晃了晃,赤红的眼睛里,那层怨毒的硬壳裂开了一道缝,涌出的是更深的痛苦和茫然。傻柱张着嘴,看着苏振,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蔫了吧唧”的苏北小子。
苏振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这个西合院在饥饿年代下,那层温情脉脉的邻里面纱,露出了底下被生存本能扭曲的、血淋淋的、人人自危的真相。他不仅是在为许德禄辩解,他是在拷问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那个在饥饿面前,同样可能变得狰狞的“饿死鬼”!
易中海浑身一震,看着槐树下那个裹着棉被、脸色苍白却眼神如火的年轻人,再看看周围一片死寂、脸色惨白、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的邻居们。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知道,苏振捅破了一层绝不能捅破的窗户纸!这比许德禄偷粮,更可怕!它动摇了这个院子赖以维系的、最根本的东西!
“苏振!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易中海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和严厉,试图挽回局面,“许德禄盗窃,铁证如山!必须严惩!以儆效尤!这跟大家伙儿…有什么关系!你这是…你这是搅乱大会!危言耸听!”
然而,他的呵斥,在苏振那番血淋淋的质问和院子里死一般的沉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层遮羞布,己经被彻底撕开。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都被苏振最后那句“咽过口水”狠狠刺穿了。恐惧,不再仅仅是对外贼的恐惧,而是对身边人、甚至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在饥饿面前可能失控的“饿鬼”的恐惧!一种更冰冷、更粘稠、更令人绝望的氛围,如同实质的浓雾,彻底笼罩了这座饥饿的西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