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胖子那句“肺痨晚期,熬不过今晚”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苏振的耳膜。食堂后厨弥漫的油腻气味瞬间变得令人窒息。他攥着滴水的脏抹布,指节捏得发白,脑子里嗡嗡作响。许德禄…那个在冰河里被他捞起来、在雪地里佝偻扫雪的老人,咳血了?不行了?
肺痨(肺结核)。在这个缺医少药的1961年,无异于阎王爷亲自下的催命符。五十块押金?天文数字!许大茂翻箱倒柜只凑出三块五?跪在院子里嚎哭?
一幅画面猛地撞进苏振脑海:许大茂中午在窗口接过饭盒时,那怨毒的一瞥,和饭盒里那个被他亲手塞进了“炸弹”的、瘪塌塌的窝头!
粮票!那沓藏在窝头里的粮票!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拿到它!拿到那沓粮票!去黑市!换钱!换许德禄的救命钱!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灼烧着他的理智。但风险同样巨大:许大茂会信吗?他只会认为这是新的阴谋!就算信了,窝头呢?许大茂中午就带走了,现在在哪儿?被他吃了?还是扔了?或者…那粮票根本就不是许大茂藏的?如果是别人…自己去黑市出手,一旦被抓,就是投机倒把的重罪!在这个年代,足够吃枪子儿!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冲动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无力感。他下意识地摸向围裙下、棉袄内衬里那个贴身的小口袋。硬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布传来——两块冰凉、带着体温的银元。这是这具身体原主,那个苏北少年藏在鞋底夹层里、带进京城的唯一财产,也是他苏振最后的保命钱。
两块银元…五十块…杯水车薪。
“操!真他妈晦气!” 傻柱烦躁的骂声在旁边响起,他用力摔打着手里油腻的抹布,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许大茂那孙子嚎丧嚎得全院都不安生!死就死呗,折腾个屁!害得老子下午觉都睡不踏实!” 他嘴上骂得狠,但那双铜铃眼里却没什么快意,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苏振没接话,只是默默蹲下去,继续用力擦着冰冷油腻的地面。每一道污痕都仿佛擦在他心头的焦灼上。
……
下班时分,天色己近昏黑。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苏振拖着疲惫僵硬的身体,裹紧那件冻硬的破棉袄,跟在同样沉默的傻柱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西合院。
离垂花门还有十几步远,一股异样的气氛就扑面而来。没有往日的锅碗瓢盆声,没有孩子的哭闹,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院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沉默而疲惫的眼睛。
刚迈进垂花门,苏振的脚步就顿住了。
中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搭起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灵棚。几根竹竿支起一块洗得发白的破旧蓝布,勉强遮住一小片风雪。蓝布棚子下面,放着一张临时卸下来的门板。门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张同样破旧的白布。白布下,勾勒出一个极其瘦小、僵首的轮廓。
是许德禄。
他就这么躺在冰冷的门板上,躺在西合院的天井中央,躺在这座他挣扎求生、最终背负“贼名”死去的院子里。没有棺木,没有香烛,甚至连一张像样的草席都没有。只有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扑打着那张薄薄的白布。
灵棚前,空无一人。没有守灵的孝子贤孙,没有哭丧的亲友邻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用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放在门板前冰冷的地面上。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疯狂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映照着白布下那个毫无生气的轮廓,更添几分凄凉。
整个西合院,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窗户后面,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透着窥探、冷漠,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比寒风更刺骨。
许大茂呢?
苏振的目光扫过西厢房紧闭的门。门缝里一片漆黑,死寂无声。
“妈的…” 傻柱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下意识地裹紧了棉袄,仿佛那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他看着槐树下那孤零零的灵棚和白布下的尸体,又看看周围紧闭的门窗,那张惯常混不吝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近乎茫然的沉重。他烦躁地跺了跺冻麻的脚,没再说话,低着头,快步走向后院,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苏振站在原地,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他看着槐树下那孤零零的灵棚,看着那盏风中飘摇的油灯,看着白布下那个曾经在冰河里绝望挣扎、在雪地里佝偻扫雪的佝偻身影。
死了。
就这么死了。
因为偷粮票被当众抓包,因为那一纸屈辱的“借粮契”,因为五十块救命的押金…在这个饥饿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送终的儿子(许富贵尚未出场),没有守灵的孙子(许大茂不见踪影),只有全院紧闭的门窗和无声的冷漠。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苏振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里却像塞满了冰碴。他裹紧了破棉袄,挪动着冻僵的双脚,也准备转身回后院聋老太太的小屋。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厢房那扇紧闭的门,似乎极其轻微地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充满怨毒的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他的后背上!
苏振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浸透了里衣。他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将那两道淬毒的目光和槐树下那凄凉的灵棚,暂时隔绝在身后。
聋老太太的小耳房里,炉火微弱。老太太蜷缩在炕角,像一只沉默的老猫。看到苏振进来,她浑浊的老眼抬了抬,又垂了下去,没问外面的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炉台边——那里放着半个冰冷的、同样粗糙的三合面窝头。
苏振没说话,也没去碰那半个窝头。他脱下冻硬的棉袄,靠墙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席卷全身。槐树下那盏飘摇的油灯,许大茂门缝里那只怨毒的眼睛,还有…那个被他藏了粮票、最终被许大茂带走的窝头…像冰冷的碎片,在他脑子里反复切割。
那沓粮票…还在吗?在许大茂手里?还是…己经被他发现了?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傻柱那张带着疲惫和烦躁的脸探了进来。他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目光复杂地看了苏振一眼,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聋老太太,然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
“喂!苏家小子!”
苏振抬起头。
傻柱没说话,只是极其隐蔽、极其迅速地,从他那件油腻的食堂棉大衣内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借着炉火微弱的光,苏振看得分明——那是一小沓被水汽浸得有些发软、边缘还沾着一点干涸窝头碎屑的花花绿绿的粮票!
正是他中午藏在窝头里的那沓!
傻柱飞快地将粮票塞进苏振手里,动作快得像做贼!那粮票还带着傻柱身上的体温和食堂的油烟味。
“拿着!捂严实了!别让任何人看见!” 傻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儿,眼神锐利如刀,“今儿后厨…老子啥也没看见!你…也啥都不知道!懂吗?!”
说完,不等苏振有任何反应,傻柱猛地缩回头,“哐”地一声把门带上,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苏振僵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手里攥着那沓失而复得、却又无比烫手的粮票。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窝头的温热和…许德禄临终前咳出的血腥气。
傻柱…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怎么拿回来的?从许大茂那里?还是…从那个窝头里?
他猛地想起中午那个干部指着窝头要换时,傻柱突然出现,极其“自然”地把那个“特殊”的窝头塞给了许大茂!难道…傻柱那时候就发现了?!
一股寒意,比屋外的风雪更甚,瞬间攫住了苏振的心脏。
他看着手里这沓粮票,再摸摸棉袄内衬口袋里那两块冰凉的银元。
粮票…银元…许大茂跪求的五十块救命钱…槐树下那具盖着白布的冰冷尸体…还有门缝里那只淬了毒的眼睛…
聋老太太在炕角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阴风。炉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微弱的火星,转瞬即逝。
这沓粮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它不再是可能的救命稻草,而是变成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无法预知的祸根。它被傻柱用这种方式塞回他手里,意味着什么?是保护?还是…更深的旋涡?
苏振攥紧了粮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西合院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