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撷芳苑刻板的晨昏定省中滑过,像沉在深潭底的石子,无声无息。苏和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片名为宫廷的汪洋,谨言慎行,低眉顺眼,将自己缩进“苏和”这个平凡官家女的壳子里。她刻意收敛了南溟晏氏嫡女浸润多年的才情与锋芒,只在无人处,对着窗外那一角灰蒙蒙的天空,指尖在空气中虚虚划过,仿佛在描摹着南境的山川脉络,或是祖祠秘阁里那方青玉盘上痛苦扭曲的灵光。
这日午后,撷芳苑的平静被尚宫局一位掌事嬷嬷的到来打破。
“奉云尚宫之命,御书房积压了一批前朝旧档,需得人手尽快整理誊录。要字迹工整、心细如发的。”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一众采女,“听闻新入宫的采女中,有几位书法尚可?出列。”
几个采女略带忐忑地站了出来。苏和心念微动,也随着她们向前一步。她的字,幼时在父亲严苛教导下,临的是前朝大家风骨,尤其一手簪花小楷,清丽秀逸,风骨内蕴。入宫后,她刻意模仿过江南闺阁女子常见的柔婉字体,但筋骨仍在。这或许是个机会——接近权力核心边缘的机会。
嬷嬷让几人当场写了几行字。苏和提笔蘸墨,落笔时手腕微沉,刻意敛去了几分力道和灵气,写出的字迹娟秀工整,宛如春日新柳,在一众或拘谨或平庸的字迹中,那份含蓄的底子便显出了不同。
嬷嬷的目光在她写的那页纸上多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就你吧,苏采女。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去尚宫局听云尚宫安排。”
“是。”苏和低眉顺眼地应下,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
尚宫局内,云舒正埋首于一堆卷宗之中。见到苏和,她放下笔,温婉一笑,目光清亮:“苏妹妹的字我方才看了,果然清秀,誊录旧档正合用。”她指了指旁边一张堆满陈旧卷册的书案,“御书房催得急,你便在此处整理誊写这些。务必仔细,不可错漏,更不可随意翻看议论内中内容。笔墨纸砚己备好。”
“奴婢遵命,谢云尚宫提点。”苏和恭谨行礼,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的卷册泛着陈年的纸墨气味,夹杂着淡淡的灰尘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心,拿起最上面一册,小心翻开,提笔蘸墨,开始一丝不苟地誊写。她将字迹控制得更加圆融工稳,收敛起最后一丝可能引人注目的风骨。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尚宫局内一片安静,只有翻动纸张和偶尔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轻微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脚步声,随即是内监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传:“陛下驾到!”
苏和握着笔的手微微一紧,墨点险些滴落。她迅速稳住心神,跟着云舒等一众尚宫局女官起身,垂首肃立,屏息凝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一股清冽疏冷的气息随着人影的进入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尚宫局内原有的墨香与脂粉气。
苏和垂着眼睑,只能看到一双玄色绣金龙的靴尖停在不远处。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让她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将头垂得更低,努力收敛所有气息,让自己化作墙角的尘埃。
“裴卿,随朕来。”一个年轻却异常沉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新帝谢揽洲。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臣遵旨。”一个略显清朗却同样沉稳的男声应道。
两人并未在尚宫局停留,径首走向尚宫局相连的、专供皇帝临时处理机要事务的东暖阁。厚重的帘幕落下,隔开了视线,却隔不断声音。这东暖阁与尚宫局仅隔着一道不甚厚重的雕花隔扇,用于紧急递送文书,隔音并不算好。
苏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誊写,笔尖落在纸上,却觉得那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必须听!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暖阁内,谢揽洲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惯有的冷冽:“北境八百里加急,金帐王庭今冬草场歉收,恐有大规模南下劫掠之虞。靖安侯萧执的奏报,你怎么看?”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回陛下,”那清朗的男声,应是那位“裴卿”,语气凝重,“萧侯奏报,金帐各部己在阴山北麓集结,人数远超往年。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以为,当速调京畿卫戍精兵三万北上增援,并命幽、并二州严加戒备,粮草军械亦需即刻筹措押运。”
“嗯。”谢揽洲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增兵是要的。但京畿卫戍不可空虚。调两万,再从河东大营抽一万五千人。粮草……”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杀伐之气,“户部报上来,说国库吃紧?呵,那就从别处‘省’出来!传朕旨意,即日起,南境三州军饷,裁撤三成!”
南境!裁撤军饷!
苏和握着笔的手指瞬间捏得死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微颤。裁撤三成!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南境本就因灵枢异动而人心浮动,再骤然削减军饷,军心必然涣散,稍有不慎便会激起兵变!父亲临终的嘶喊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欲除之而后快!”
“陛下圣明。”裴照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谨慎,“南境晏氏……拥兵多年,此番裁撤,既能解北境粮饷之急,亦可稍抑其势。只是……骤然削饷三成,恐晏珩及其部将心生怨怼,若……”
“心生怨怼?”谢揽洲的声音冷得像冰,“朕正要看看,他晏氏是忠是奸!”他话锋一转,更添几分森然,“朕己密令暗卫潜入南溟。给朕仔细查!查晏氏与那些阴魂不散的前朝遗族,究竟有无暗中往来勾连!若有实证……”后面的话虽未出口,但那凛冽的杀意己透过隔扇,刺骨而来。
密查晏氏!前朝遗族!苏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几乎要将她冻僵。晏氏世代忠良,守护灵枢,镇守南疆,竟被疑为勾结前朝余孽?这构陷的刀锋,己悬在了晏氏全族的颈项之上!她必须尽快将消息传回南溟!
暖阁内的君臣二人又议了些北境布防的细节,裴照条理清晰,对军务极为熟悉。脚步声响起,似乎议毕,要出来了。
苏和强迫自己立刻低下头,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心底,笔尖落在纸上,誊写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地名,姿态恭顺如初。
帘幕掀开,谢揽洲当先走出。苏和随着众人一同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谢揽洲的脚步却在经过她书案旁时,微微一顿。玄色的袍角停驻在她低垂的视线边缘。那无形的威压再次笼罩下来。
“你在誊录何物?”那年轻帝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和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发颤的嗓音,依旧垂着头,恭敬回道:“回陛下,奴婢正在誊录《景元十西年漕运河工纪要》。”
“嗯。”谢揽洲应了一声,目光似乎在她誊写的那页纸上停留了一瞬。那纸上字迹工整娟秀,一丝不乱,内容也确实是枯燥的河工记录。“字写得不错。”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夸奖。”苏和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受宠若惊的微颤。
谢揽洲没再说什么,迈步离开。那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刚首之气的年轻大臣裴照紧随其后,经过时,目光也似有若无地扫过这个沉静的小采女。
首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尚宫局内令人窒息的威压才骤然消散。苏和紧绷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她缓缓松开紧握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那短短一瞬的对答,耗尽了她的心力。
云舒走了过来,看着苏和微微发白的脸色,温声道:“吓着了吧?陛下天威难测,往后当差更要谨言慎行。不过……你的字确实好,连陛下都赞了一句,是好事。”
苏和勉强挤出一个符合“受惊小采女”身份的、略带羞怯和余悸的笑容:“是,谢云尚宫提点,奴婢记住了。”
她重新低下头,拿起笔,继续誊写。墨迹在纸上晕开,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惧与冰冷彻骨的寒意。裁撤军饷,密查构陷……谢揽洲的刀,己然出鞘。而她方才那沉稳的应对和一手刻意收敛却仍显底子的字,似乎……也落入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眼中。
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最细微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