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缠绕着撷芳苑。苏和“引风波”被罚思过三日,期限未满,依旧被拘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白日里,她只安静地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或是翻阅几本宫中允许流传的浅显杂书,姿态恭顺沉寂,如同院角那株覆了薄霜、不再摇曳的枯草。
然而,深宫高墙,挡不住那场席卷前朝的风暴余音。
金銮殿上那场以血明志、撼动朝纲的死谏,其声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穿透了重重宫阙,也隐隐传到了这僻静的角落。午后,两个负责洒扫庭院的粗使太监,缩在避风的廊柱下,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压得极低的声音议论着,语气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
“……我的老天爷!你是没看见!裴大人那额头……血呼啦的!就那么‘砰’地撞在金柱上!真真是不要命了!”
“可不是!参谁不好,偏去捅承恩公府那个马蜂窝!那可是太后的心尖子!”
“结果呢?陛下……陛下真把那承恩公给……”
“削爵!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他儿子也完了!啧啧,雷霆手段啊!”
“那裴大人呢?”
“下狱了!关刑部天牢了!不过……没定罪,也没说杀头,只说是‘听候发落’……”
“这……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打又揉的?”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反正慈宁宫那边……听说太后娘娘把寝殿里能砸的都砸了!雷霆之怒啊!”
苏和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指尖传来一丝凉意。她垂着眼,仿佛专注于绣绷上那朵半开的梅花,耳朵却将每一个字都捕捉清晰。削爵流放,惩处首恶;暂押裴照,留有余地。谢揽洲果然在惊涛骇浪中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这份在滔天压力下依旧能精准落子的冷酷与隐忍,令人心惊。
她几乎能想象此刻御书房内的景象——必然是死寂之下压抑着狂澜,年轻的帝王独自承受着来自勋贵、太后乃至天下士林的巨大压力,做出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的决断。
就在这时,撷芳苑那扇略显破旧的院门被轻轻推开。陈公公那张素来圆融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和疲惫。他目光扫过院内,最终落在窗边的苏和身上。
“苏采女。”陈公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苏和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快步走到院中,福身行礼:“陈公公。”
陈公公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语气却显得公事公办:“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心绪难平,需人静心侍奉汤药。尚宫局人手一时调派不及。咱家念你素日还算沉稳,手也灵巧,思过期间也安分。即刻随咱家去慈宁宫外候着听用,不得有误。”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口谕,思过暂缓,以侍奉太后为先。”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可辩驳。太后因母族被惩而“凤体违和”,需要人手,调一个尚在思过但“沉稳灵巧”的低阶采女去外围伺候,既显得皇帝“孝心”,又给了苏和一个台阶。但苏和心中雪亮,这绝非巧合。陈公公亲自来提人,更像是……需要一双眼睛,或者一个见证。
“奴婢遵命。”苏和垂首应下,心中警铃微作。慈宁宫,此刻怕是龙潭虎穴。
跟在陈公公身后,穿过重重宫阙。越靠近慈宁宫,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便越重。来往的宫女太监个个屏息凝神,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惶恐之色。慈宁宫那扇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森严。
陈公公并未带苏和首接进去,而是让她在宫门外回廊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候着。这里离正殿尚有一段距离,但殿内隐约传出的声响,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哐当——!”
是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极致愤怒、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变调的女声穿透厚重的门扉,虽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滔天的怨毒与悲愤,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耳膜生疼!是容太后!
苏和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但她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殿内除了太后的怒斥,似乎再无其他声音。那位刚刚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太后母族的帝王,此刻就在里面,沉默地承受着母亲(太后非生母,皇帝实为过继到太后名下)的怒火。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偶尔爆发的碎裂声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一条缝。
谢揽洲当先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步履沉稳,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斥责,而只是寻常的请安。然而,苏和却在他踏出殿门的瞬间,清晰地捕捉到了不同。
他的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下颚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此刻平静得如同冰封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冷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压抑到极致的怒意。那不是外放的暴怒,而是被强行锁在骨髓深处、几乎要将自身都焚毁的火焰。
他并未看廊下侍立的任何人,包括陈公公和苏和。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虚空,又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他亲手构建的棋局之上。他修长的手指自然垂在身侧,但苏和却敏锐地看到,那玄色广袖之下,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他只是在门口略一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扇象征着滔天怒火的殿门,便迈开步子,沿着回廊,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冰面上。
陈公公立刻躬身跟上,脚步放得极轻。
苏和依旧垂首侍立在原地,首到那玄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稍稍散去。慈宁宫紧闭的大门内,隐隐传来压抑的、仿佛耗尽心力的啜泣声。
廊下侍立的老太监,看着帝王离去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低声喃喃,如同自语,又像是说给这肃杀的寒风听:“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呐……陛下他……心里头……苦啊……”
苏和默然。她看到了谢揽洲平静无波之下的惊涛骇浪,看到了他隐忍克制的帝王心术,也看到了那紧握的拳头所泄露的、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沉重到无法言说的疲惫与孤寂。
削爵流放,是给勋贵看的;暂押裴照,是给太后留的余地;亲自安抚,是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母子名分。每一步都精妙如棋,却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巨大反噬。
这位帝王的心,果然深如渊海。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是足以搅动乾坤的汹涌暗流,是足以撕裂亲情的冷酷权衡,是背负着整个帝国走向的、无人可诉的沉重孤寂。他对晏氏的猜忌与打压,是这心术的一部分;他对裴照的暂时牺牲,亦是如此。在他眼中,一切人或事,或许都只是他宏大棋局中,可进可退、可舍可取的冰冷棋子。
只是,棋子若有知觉,窥见了执棋者那深藏于心的重负与孤绝,又当如何自处?苏和的目光落在回廊外铅灰色的天幕上,心头一片冰凉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