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暑气扑面而来。
安虞抹了把颈间的细汗,丝绸内衫黏在后背上,连呼吸都带着水乡特有的潮湿。八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运河水面泛着刺眼的银光,连岸边的垂柳都蔫蔫地耷拉着枝条。
“热死了……”她解开天青纱外衫最上头的盘扣,立刻被肩头的赤狐用爪子拍了下手背。
“不知羞。”阿灼的传音在识海里响起,毛茸茸的尾巴却诚实地替她扇起阵阵凉风。
虞府的粉墙黛瓦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门房老赵正躲在槐树荫下打盹,听到马蹄声一个激灵跳起来,汗巾子往脖子上一搭就扯着嗓子喊:“大小姐回府咯!”
几个小厮赤着脚从廊下跑来,竹编的遮阳笠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安虞刚跳下马背,就听见熟悉的环佩叮当。
“娘亲!”安虞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刹住脚步。虞锦梅最不喜人汗津津地往身上扑。
“傻站着做什么?”虞锦梅却主动张开手臂,腕间鎏金镯子叮咚作响。
安虞立刻扎进娘亲怀里。虞锦梅身上的味道混着冰鉴里镇过的茉莉香,凉丝丝地沁入心脾。她贪恋地深吸一口。
“多大人了还撒娇。”虞锦梅嘴上嫌弃,手却熟练地抚上女儿后背。
“想吃娘亲做的蟹粉丸子。”安虞仰起脸,正好看见虞锦梅眼角新添的细纹,心头一酸,“还想娘亲了。”
虞锦梅捏了捏女儿的脸蛋:“油嘴滑舌。”目光却落在她肩头的赤狐身上,“这小东西没闹你吧?”
阿灼的耳朵倏地竖起,尾巴不轻不重地扫过安虞的脖颈,惹得她缩了缩脖子。这动作没逃过虞锦梅的眼睛,她眯起凤眼:“今晚让它睡外间。”
午后,虞锦梅陪着安虞在湖心亭乘凉。
林墨端着青瓷盏从回廊转出,他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里托盘上摆着碗冒着寒气的酥山,牛乳堆成的雪峰上浇着猩红杨梅酱,还插了片金箔剪成的梧桐叶。
安虞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却被虞锦梅用银匙敲在手背上。
“急什么?先说正事。北苏那边……你确定要去?”
冰鉴里飘出的白雾横亘在母女之间。安虞看见娘亲眉心蹙起两道细纹,是平日里看账本遇到亏空时才有的表情。她正色道:“孔越给的线索便是那场拍卖会,我得去调查灵根之事……”
“灵根的事自有仙门操心。”虞锦梅突然把酥山往女儿手里一塞,“但你可知北苏如今是谁的地盘?”
安虞她眨了眨眼睛,此事她自然不知。
林墨轻咳一声:“九千岁的义子半月前刚接管了北境商路。”
团扇停在半空。虞锦梅的视线越过女儿肩头,突然绽出明媚笑容:“湛儿来得正好!”
松墨的清香袭来。安虞转身时,杨梅酱顺着倾斜的酥山滑落,在她裙裾上溅开几点猩红。
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月白襕衫的青年执伞而立。
“虞妹妹。”他收起伞,露出左眼尾一点泪痣,“多年不见,可还认得我?”
安虞怔住了。这人分明熟悉得很,偏生像隔了层纱似的想不起是谁。
她无意识揪住赤狐的后颈毛,惹得阿灼“嗷”地咬住她一缕发丝。
“嘶!”安虞吃痛,却见那白衣公子忽然从袖中变出个油纸包,桂花混着蜜糖的甜香瞬间弥散开来。
“虞妹妹可还记得这个?”林湛轻笑着开口:“某人在书房偷吃桂花糕,被先生罚抄时,可没少往我袖口抹眼泪。”
记忆如潮水涌来。安虞忙站起身,迎上前,绣鞋踩到阿灼的尾巴尖都浑然不觉:“林湛哥哥!你从瀛洲游学回来了?”
赤狐的尾巴抽在她小腿上,炸开的绒毛扫过林湛雪白的衣摆。
林湛却不恼,反而蹲下身平视着狐狸琥珀色的眼睛:“这位便是虞妹妹的灵兽大人吧?”
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个锦囊,“小小见面礼。”
锦囊口一松,一枚通体赤红的石头悬浮在半空中,内里封印的流火竟与阿灼眸色一模一样。
“北苏城严寒。”林湛的指尖轻抚珠子,一团暖雾腾起,“灵兽大人若同去,这珠子或许能护着它,免得着了凉。”
阿灼突然蹿上安虞肩头,毛爪子拍在她正要接珠子的手背上。却被安虞一个眼神逼退。
虞锦梅指尖轻叩着青瓷茶盏,忽然笑道:“咱们虞家在北苏城的绸缎庄,上月利润翻了三番。”
“北境虽冷,那些夫人小姐们对江南的云锦纱倒是热忱得很。”
林湛正在案几旁煮茶,茶香混着他袖间的松墨香幽幽浮动。
“北苏城近日新开了几家胭脂铺,用的都是江南运去的香粉。”他斟了杯云雾茶放在安虞面前。
阿灼突然从安虞膝头立起,毛爪子按在茶杯边缘,茶水泛起涟漪。
“小气鬼。”虞锦梅用团扇轻点狐狸鼻尖,“连杯茶也舍不得你主子喝?”
虞锦梅轻笑出声:“林湛熟悉北境商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炸毛的赤狐,“有他照应着,我也放心些。”
林湛起身间,两个下人己经将一方木箱抬进亭中。
林湛从箱中取出一件雪色狐裘,指尖在领口处轻轻一抖,整件大氅便如月光倾泻般展开。
他温声道:“北境严寒,我特地选了雪山白狐的腹间软毛制成狐裘,比寻常裘衣轻暖三分。虞妹妹且看看是否合身,若是不妥,一会便让绣娘改制去,也不会误了明日的行程。”
临风师兄的白羽鸢借给了岳凌,而她又不会飞,这去北苏,只得乘坐车马,算起日程大抵正好赶上半月后的拍卖会。
狐裘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安虞刚伸手要接,肩上的赤狐突然发出一声低吼。
“阿灼!”安虞慌忙去按他,却见林湛己笑着将狐裘披到她肩上。松木冷香混着狐裘的霜雪气息笼罩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在她颈前系带处停顿:“领口似乎宽了寸许……”
话音未落,一道赤影闪电般窜过。阿灼叼着系带猛地一扯,整件狐裘顿时滑落。林湛下意识去接,却被狐狸尾巴扫过手背,霎时浮起三道红痕。
“灵兽大人好烈的性子。”林湛眉眼温柔,甚至带着些许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