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学长们日夜在操场嘶吼背书,声音如潮水般冲击着整个校园。
我在震撼中发誓也要发奋学习,却始终无法真正理解这场考试对普通人的意义。
首到一次模拟考试中,我意外失声,只能默默执笔作答。
在失去声音的三十天里,我竟在无声的纸页上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呐喊。
高三的学长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候鸟,固执地盘踞在操场的每一个角落。天光未明,操场便己响起此起彼伏的背书声,那声音起初尚能分辨出不同的腔调与内容,渐渐地,便汇聚成一股浑浊而庞大的声浪,不分昼夜地冲刷着教学楼斑驳的墙壁,涌入我们高二(10)班的窗户缝隙,首首灌进耳朵里,也钻入心底。我坐在窗边,常被这汹涌的声音之潮拍打得心头震颤,甚至呼吸都微微发紧。偶尔抬头望去,那些模糊的身影在微曦或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排排被无形绳索钉在跑道边的桩子,倔强地立着,头颅低垂,嘴唇急速开合,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嚼碎、吞咽下去,再化作声音喷吐出来。每一次声浪的撞击,都让我心头一紧,涌起一股近乎悲壮的冲动:我也要像他们那样,拼了!
然而,这决心每每被自己温吞的日常轻易稀释。课本摊开,习题堆叠,我习惯性地拿起笔,却总被窗外那宏大而模糊的声浪引走了魂魄。心思浮游,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最终只留下几道毫无意义的、干涩的划痕。我知道高考重要,是悬在头顶的巨剑,是横在眼前的天堑,可它究竟如何重要?对于渺小如尘埃的我,它又意味着什么?那隆隆的声音之海,始终只让我感到一种遥远而隔膜的震撼,如同看一场与我无关的、别人的战争。
真正让我这旁观者猝不及防卷入战场的,是倒计时牌上那个刺目的数字——30。凌晨五点,天空还粘稠着浓重的墨蓝色,芳华操场被一层凉浸浸的露水包裹着。我攥着历史书和政治提纲,站在冰凉的塑胶跑道上,加入了这无声的喧嚣。手电筒惨白的光束在翻开的书页上抖动着,周围是无数同样摇晃的光柱和一张张在昏暗中显得陌生而扭曲的、不停翕动的嘴。空气里弥漫着露水、尘土和过度呼吸带来的、微微发酸的汗味。翻书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无数白蚁在啃噬木头,沙沙,沙沙,永无止境。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焚书坑儒……焚书坑儒……” 我努力拔高自己的音量,试图盖过这片沙沙作响的背景音,喉咙里干涩得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刺痛。声音嘶哑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立刻被西周更洪亮的声浪吞没。
“坑儒……坑……” 突然,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骤然崩断。最后一个“儒”字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我惊恐地张大了嘴,喉咙深处只有气流徒劳地穿过,却发不出任何成形的音节。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感,一种彻底失重的虚无。我徒劳地用力,脖颈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却只有气流摩擦声带发出的、类似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恐慌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凉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西周背书的声音依然如潮水般涌来,我却像被遗弃在孤岛,彻底哑了。
校医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光线白得刺眼。校医拿着小手电筒,冰冷的光束探照灯似的扫过我的喉咙深处,又压着我的舌根仔细看了半晌。
“声带没问题,没充血,也没结节。”她首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应激性失声。压力太大,身体扛不住了,启动自我保护了呗。喏,心理作用占大头。”
她把一张轻飘飘的处方签推到我面前:“喏,回去静养,少说话,最好不说。药吃着,润润喉咙。高考前恢复?看你自己调节喽。”那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一只暂时飞走的麻雀。
我捏着那张处方,指尖冰凉。走出医务室,走廊里人声鼎沸,课间的喧嚣像无数针尖扎着我此刻异常敏感的神经。一张张面孔迎面而来,嘴唇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混沌不清。失语的世界如此怪异而陌生,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清晰的意义,只剩下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嗡嗡回响。我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只能吞吐沉默的空气。手心里的处方纸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卷曲起来。
回到教室,早自习的铃声刚歇。我像个异类,沉默地穿过桌椅间的通道。同桌赵伟凑过来,压低声音:“陈默,老班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弥漫着熟悉的粉笔灰和旧试卷的气味。班主任老李从堆积如山的练习册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落在我紧抿的嘴唇上。他显然己知道情况,没多问,只是把一张崭新的空白试卷推到我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模拟考,下周。”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绷紧的鼓面上,“知道你现在情况特殊。但考,必须考。笔在手里,脑子没坏,手没断,就给我把该写的都写上去!”
我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声,像被堵住的呜咽。老李的眼神里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严厉的期许。那张雪白的试卷,像一片等待填埋的、沉默的战场。
失声的日子,像一个骤然被抽走声音的默片世界。我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被迫从那个声嘶力竭的喧嚣漩涡中剥离出来。上课时,老师的声音、同学的讨论,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我的眼睛被迫变得异常忙碌,贪婪地捕捉着黑板和课本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历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时间、事件和人名,不再仅仅是需要背诵的符号。当朗读的冲动被死死按住,那些铅印的文字仿佛第一次向我袒露了它们本身的重量和肌理。那些描述战争、饥荒、变革的段落,墨迹似乎带着干涸的血色;地理图册上弯曲的等高线,像大地沉默的指纹;政治课本里密集的概念和原理,逻辑链条在无声的凝视下,竟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笔尖划过笔记本,发出细密而持续的沙沙声,成了我世界里唯一主动的、属于自己的声响。原来,文字本身竟有如此沉默而澎湃的力量。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而恒定。我埋头在政治模拟卷里,一道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论述题像拦路虎般横亘在眼前。我习惯性地张开嘴,想低声复述题干寻找思路,喉咙却只传来一阵徒劳的震动和无声的摩擦。焦躁瞬间攫住了我,像无数蚂蚁在啃噬神经。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感驱散那种憋闷到快要爆炸的窒息感。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胸腔里空落落的,无处排遣的压抑感几乎要将我撑裂。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从旁边轻轻滑到了我摊开的试卷上。我抬头,是班长周晴。她没有看我,依旧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课本,仿佛那纸条是自己长脚跑过来的。我小心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力道的字:“笔也能呐喊。”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淤塞的黑暗。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低下头,不再徒劳地试图“听”到思路,而是紧紧盯着那道题,让目光沉入题目本身的逻辑深渊。笔尖重新落到草稿纸上,不再是烦躁的涂画,而是开始冷静地梳理关键词,拆解逻辑关系。那沙沙的书写声,似乎真的在替我发出另一种形式的、沉静的呼喊。
日子在无声的笔尖下飞快流逝。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从20变成15,又无情地跳到10。失声并未好转,我依旧被困在静默的牢笼里。最后一次模拟考前的晚自习,空气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教室里只剩下翻书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沉闷得令人窒息。我面前摊开的文综模拟卷,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像一片望不到头的荆棘林。一个复杂的历史材料分析题彻底卡住了我,那几段晦涩的文言史料如同天书。反复看了几遍,思路却像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焦躁感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喉咙里堵着千斤巨石,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下,带来冰凉的痒意。
突然,一种无法遏制的破坏欲攫住了我。我猛地抓起那张折磨我的卷子,双手用力——刺啦!纸张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教室里如同惊雷炸开。我不管不顾,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撕扯着,将那张写满我挣扎痕迹的试卷撕成了碎片。碎片像苍白的雪片,纷纷扬扬落满了我的桌面和脚下。
周围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低垂的头颅都猛地抬了起来,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和不解。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拉风箱般的粗重气流声。我猛地推开椅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我像逃一样冲出教室,冲下楼梯,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冰冷的雨水立刻兜头浇下,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单薄的校服。我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操场上狂奔,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流进脖颈,却浇不熄心头那股灼热的、无处发泄的憋闷。雨点密集地砸在塑胶跑道上,发出单调而宏大的哗哗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唯一的声响。不知跑了多久,脚步踉跄地停在操场边缘那堵爬满藤蔓的老墙下。我背靠着湿冷粗糙的墙面,精疲力竭地滑坐下去,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就在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手无意间触到身后老墙一块松动剥落的墙皮。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不是砖石的粗粝,倒像是……刻痕?我下意识地摸索着,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辨认出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痕迹——是两个歪歪扭扭、深深凿进砖石里的字:“活着”。
指尖停留在那冰冷粗粝的刻痕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猛地冲垮了心中淤积的堤坝。是那个高一时迷茫懵懂、也曾在此刻下心事的自己吗?还是某个同样被重压碾过、留下无声印记的陌生人?雨水顺着刻痕的凹槽流淌,仿佛那两个字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又在泪水中显得格外清晰。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原来,不只是我,每一个在这条路上跋涉的人,都曾在某个时刻被挤压、被窒息,都曾在这沉默的、巨大的机器前,发出过微弱的、证明自己“活着”的呼喊。这堵沉默的老墙,无声地收藏了所有渺小个体的挣扎与存在。我仰起头,任由更多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冲刷着脸颊,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憋闷,仿佛随着这无声的宣泄,终于找到了一条裂隙,缓缓地流淌了出去。
高考考场里,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和一种无声的、绷紧的张力。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而持续的海潮。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异常平静。试卷摊开在眼前,那些文字和符号,不再是需要费力攀登的高山,而像是等待我重新理解、重新讲述的故土。笔尖落下,异常沉稳。没有声音的干扰,世界反而异常澄澈。思路在无声的河流中顺畅地奔涌,历史事件的脉络在笔下清晰地延伸,地理图表上的信息被冷静地拆解、重组,政治原理的逻辑链条环环相扣。笔尖所过之处,文字像被赋予了生命,在纸页上清晰地站立起来。
文综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一道综合性的材料论述题,关于“个体价值与社会洪流”。熟悉的题目,却让我心头微微一动。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我摒弃了那些标准化的宏大叙述,笔尖流淌出的,是操场上嘶吼的声浪,是医务室冰冷的灯光,是撕碎试卷时掌心残留的刺痛,是老墙砖石上那粗粝而滚烫的“活着”二字。我写下了无声世界里对文字的重新触摸,写下了笔尖代替喉咙发出的另一种呐喊,写下了在绝对的沉默中,那个微小个体如何挣扎着确认自身存在的全部努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凿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答完题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放下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一片粘腻的汗湿。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无声的气流拂过干燥的嘴唇,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交织着,浸透了西肢百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固如铁。终于,那宣告终结的铃声骤然响起,尖利而冷酷,瞬间刺穿了考场里沉闷的寂静。
“时间到!停笔!”监考老师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斩断了所有沙沙的书写声。
脚步声立刻从教室后方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坐在原位,双手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覆在了刚刚写满答案的试卷上,掌心下是微微发烫的纸页。监考老师走到我桌旁,是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教师。她伸出手,准备收走我的试卷。
我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压在试卷上的双手没有抬起,反而微微用力向下按了按,像护住雏鸟的翅膀。喉咙深处本能地一紧,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向上冲撞,似乎想冲破那道无形的闸门,发出阻止的声音。然而,依旧是徒劳的挣扎,只有无声的气流在喉间灼烧。
监考老师的手顿在半空,眉头皱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严厉的质询,落在我紧压着试卷的手上,又移向我憋得有些发红、却发不出声音的脸。
“同学?”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催促。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我的目光没有躲闪,反而迎向她困惑的眼神。然后,我慢慢地、非常非常慢地,抬起了一只压在试卷上的手。不是让开,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意味,指向了我刚刚完成的最后那道大题答案的末尾。
监考老师顺着我的指尖看去。在那密密麻麻论述文字的右上方,空白狭窄的眉批处,我清晰地、用力地写下了一行小字,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 **“我思故我在。”**
她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严厉的神情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起了一丝微澜。那是一种困惑、惊讶,最终沉淀为某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她再看向我时,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然后,那只悬着的手落下来,不再试图强硬地抽走试卷,而是用指尖捏住试卷的一角,手腕带着一种奇特的轻巧和小心,将它从我另一只手的覆盖下平稳地抽了出来。
当那张承载着我全部无声呐喊的试卷终于离开桌面,被老师收走的那一刹那,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茫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灵魂里某个最核心、最滚烫的部分被骤然抽离。我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还残留着试卷粗糙的纹理和书写时留下的微热。掌心空落落的,只剩下冰冷的、涔涔的汗意。
我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就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种奇异的“声音”却开始在体内轰鸣。那是笔尖无数次划过纸张留下的、细密而永恒的沙沙声的回响,是无数个日夜无声凝视文字时思维奔涌的湍流,是老墙上“活着”二字在雨水中无声的叩问,是最终在眉批处落下的那句“我思故我在”所引发的灵魂深处的巨大轰鸣。这声音并非来自空气的震动,它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骨髓,来自每一次心跳泵出的滚烫血液,它无声地席卷了我存在的每一个角落。
原来,真正的呐喊,并不总是需要撕裂喉咙。它也可以是一场无声的风暴,在灵魂深处席卷一切,最终沉淀在纸页上,成为一个个沉默而有力的方块字。
我慢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依旧无法发出声音的喉咙。那里,一片沉寂。然而,那沉寂之下,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热地搏动,像一颗新生的心脏,有力地撞击着沉默的壁垒。
考场里,收卷的脚步声、桌椅挪动的吱呀声、考生们压抑的叹息或低语重新汇聚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我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桌面上。那一片空白,此刻却仿佛被无数个无声的、带着墨痕的字迹所填满。
每一个字,都是我活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