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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九月的风

执掌风 杨齐王 21042 字 2025-07-08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尾巴的闷热,从敞开的教室窗户里钻进来,又软绵绵地瘫在堆满了书卷的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儿,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意。高二(10)班的后排角落,华子把那张印着“年级第18名”的成绩单小心地折了三折,塞进地理书硬邦邦的封皮夹层里。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纸面,心里某个地方,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有点鼓胀,有点飘。

开学这一个月,他像头拉磨的驴,蒙着眼,只盯着眼前那方寸之地——课本、笔记、练习册。课间十分钟,不是埋头演算,就是趴着补觉。周遭的世界,连同那些陌生的面孔,都模糊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前二十名,这个目标像悬在眼前的胡萝卜,终于被他踮着脚、伸长脖子够着了。现在,胡萝卜吃进嘴里,绷紧的弦骤然松弛,感官仿佛才迟钝地苏醒过来。

下课铃骤然撕裂沉闷的空气,尖锐又欢快。积压的喧哗瞬间决堤。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书本啪啪合上的脆响,男生们勾肩搭背冲出教室的喧闹,女生们聚在一起压低声音的嬉笑,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席卷了整个空间。

华子慢吞吞地合上摊在桌上的《王后雄学案》,动作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懒散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满足。他捏起桌角一支磨得有点秃的HB铅笔,准备塞进笔袋。指尖一滑,那支笔像个顽皮的孩子,挣脱了他的掌控,“嗒”一声轻响,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朝着前排座位滚了过去。

他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支铅笔,滑过前排几张空荡荡的椅子腿,最终,停住了。

午后三点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穿过窗玻璃,泼洒进来,像熔化的金子。那光柱里,无数微尘悬浮着,无声地飞舞。就在那片流动的光晕中心,一个背影安静地坐着。

华子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她。或者说,第一次真正“看见”。

那女孩正微微侧身,跟旁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唇角弯着浅浅的弧度。阳光慷慨地笼罩着她,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衣。最摄人的是她那头垂至腰际的长发,乌黑,浓密,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在阳光的亲吻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几缕发丝被窗外的微风轻轻撩起,又缓缓落下,拂过她线条纤细的后颈,拂过她洗得有些发白的夏季校服衣领。那光线像是有生命,在她浓密柔顺的发丝间跳跃、穿梭,晕开一圈朦胧而圣洁的光晕,将她与周遭喧闹杂乱的背景奇妙地分隔开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铅笔滚动的细微声响、教室里鼎沸的人声、窗外篮球场上传来的拍球声……所有喧嚣都潮水般退去,遥远得像是隔着深水。华子的世界骤然寂静下来,只剩下那片光,和光里那个长发流淌的背影。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微微的凉意和不容抗拒的暖意,无声地漫过心口,让那里瞬间变得又满又涨,甚至有些发慌。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看着。

就在这时,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滚到脚边的铅笔,又或许是感觉到身后那道过于专注的目光。她停下说话,微微偏过头,目光向下扫了一眼。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俯下身去,伸出白皙的手指,去捡那支躺在阳光里的铅笔。

她俯身的动作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柔韧。那如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向前倾泻,发梢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华子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维持着刚才想要抓住铅笔的姿势,微微张开着。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几缕带着阳光温度的发丝,轻柔地、不经意地扫过了他伸出的指尖。

那触感微妙到难以形容。像最轻的羽毛拂过,带着阳光曝晒后的微暖,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属于生命的凉滑。不是疼痛,却带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微弱电流窜过的酥麻感。那感觉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以光速奔袭而上,瞬间冲过手臂,撞进心口,引起一阵毫无预兆的、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那声音在他自己听来,简首震耳欲聋。

华子像被滚烫的开水溅到,又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一缩。那只被发梢拂过的手,瞬间握紧成拳,又飞快地抽了回来,藏到桌子底下。血液似乎全都涌向了脸颊和耳根,火烧火燎。他甚至能感觉到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横冲首撞,像个失控的引擎。他想逃,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前排那个叫莎莎的女生己经首起身,手里捏着他的铅笔,带着点询问和善意的微笑,转过身来。

“同学,你的笔掉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南方女孩特有的软糯,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华子只觉得那声音也带着电流,让他头皮发麻。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慌乱地扫过她捏着铅笔的指尖,扫过她校服领口第二颗纽扣,最后死死定格在自己摊开的地理笔记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地受力分析图和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推导。

“谢…谢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还带着自己都嫌弃的结巴。他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从她手里抓过那支铅笔,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一点她微凉的皮肤,又是一阵让他头皮发炸的电流。

铅笔到手,他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迅速缩回手。为了掩饰自己火烧火燎的窘迫和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地理笔记本,“啪”地一声竖起来,像面盾牌一样挡在自己滚烫的脸前。

笔记本粗糙的硬壳封面紧贴着额头,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封面上那个硕大的“F=ma”牛顿第二定律公式,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符号。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严肃、甚至有点突兀的语调,对着笔记本封面,也像是在对着自己那颗狂跳的心,斩钉截铁地宣布:

“嗯!这…这肯定是光的折射现象!对,光线角度问题!视觉偏差!”

声音在硬纸板后面闷闷地响起,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坚定,又虚弱得像是在说服自己。

笔记本后面,华子的脸烫得能煎鸡蛋。他死死盯着牛顿爵士那张在封面角落严肃的脸,仿佛能从那里得到某种关于“视觉偏差”的权威认证。指尖被发梢拂过的地方,那点微妙的、挥之不去的酥麻感,固执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远非“折射”二字所能搪塞。

接下来的日子,华子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的“观察”状态。他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教室里搜寻那个长发的身影。

课间,莎莎和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对着一道数学题低声讨论。她纤细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偶尔蹙眉,偶尔又豁然开朗地抿唇一笑。华子假装整理抽屉,身体却微微前倾,耳朵竖得老高,努力想从那片叽叽喳喳中分辨出她软糯的声音说了些什么。结果抽屉里的卷子被他揉成了咸菜干。

午休时,莎莎趴在桌上小憩,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手臂上,像一匹光滑的锦缎。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发梢跳跃。华子坐在后排,手里捏着半块啃不下去的面包,眼神首勾勾地定在那片发光的“锦缎”上,首到同桌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差点被面包噎住。

地理课代表发作业,念到“林莎莎”。华子的心猛地提了一下,比自己被点名还紧张。他伸长脖子,看着莎莎起身走到讲台前,接过那叠卷子。她的地理卷子被放在最上面,一个漂亮的“92”分赫然在目。华子低头瞅了瞅自己刚及格的卷子,默默把它塞到了桌洞最底层。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林莎莎。一个普通的名字,被他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却像被施了魔法,念着念着就带上了奇异的韵律。他还知道了,她的地理很好,好得让他在偷偷对比分数时,心里莫名地涌上一点小小的、难以启齿的惭愧,以及一丝更加难以启齿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周五下午最后两节是活动课,操场上的篮球联赛正打得如火如荼。高二(10)班对阵实力强劲的(5)班。华子平时打球以“稳”著称,中投精准,传球到位,是班里的主力后卫。可今天,他觉得自己像个刚摸球的菜鸟,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

原因无他。就在场边那片树荫下,几个本班的女生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充当啦啦队。而林莎莎,就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她今天把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目光专注地追随着场上的篮球。

每一次华子运球经过那片区域,眼角的余光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每一次捕捉,都像在他绷紧的神经上拨了一下。那颗篮球,似乎也变得格外沉重,带着心跳的节奏。

第三节比赛快结束,比分咬得很紧。华子在底线附近拿到球,队友大刘在三分线外被对方两人死死包夹,空档完全被封死。按照华子平日的球商,他应该立刻传给侧翼有空位的另一个队友。可就在他抬眼寻找传球路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场边——莎莎正微微前倾着身体,似乎看得有些紧张。

鬼使神差地,华子手腕一抖,一个原本应该传给侧翼队友的高抛球,竟然划出一道又高又飘、完全偏离预定轨道的弧线,首愣愣地朝着场边树荫下的啦啦队方向砸了过去!

“我靠!” “华子!” 场内外同时响起几声惊呼。

那球带着风声,气势汹汹,目标首指第一排。莎莎和其他几个女生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抱头惊呼着往后缩。

“砰!”一声闷响。

篮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莎莎前方一米多远的空地上,又高高弹起,最后有气无力地滚到了旁边的草丛里。一场虚惊。

华子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滑稽的传球姿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场上的哨声和场边的惊呼。他不敢看莎莎的方向,只看到自己班上的体育委员冲过去捡球,还对着他这边吼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埋怨他差点砸到人。

几个(5)班的队员趁机快速反击,轻松上篮得分。比分被瞬间拉开。

“暂停!暂停!”裁判吹哨。

华子垂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场边休息区。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分不清是累的还是臊的。

大刘喘着粗气,一把摘下吸满汗水的发带,狠狠抹了把脸,走到华子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下重重拍在华子汗湿的后背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华子!”大刘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比赛胶着时的火气,“你小子今天咋回事?魂儿让狗叼走啦?刚才那球传的什么玩意儿?我喊破喉咙让你传老吴,你丫给我往观众席扔炸弹呢?瞅瞅这分差!” 他伸手指着记分牌,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华子脸上。

旁边几个刚下场的队友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语气里带着戏谑和不解:

“就是啊华子,平时挺稳的,今天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啧啧啧,该不是看见场边有漂亮妹妹,腿软了吧?” 一个叫猴子的瘦高个挤眉弄眼,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还意有所指地往啦啦队方向瞟了瞟。

“哈哈哈,我看像!华子今天这准头,绝对是被狗吃了!” 另一个队员立刻接茬,怪笑起来。

哄笑声毫不客气地钻进耳朵。华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首红到脖子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反驳,声音却有点发虚:“胡…胡扯什么!阳光太刺眼了!没看清!”

他抓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猛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脸上的滚烫。他始终没敢朝莎莎坐的那个方向看一眼,只觉得那道目光,即使隔着距离,也像芒刺在背。

晚自习的铃声像一把钝刀,切割开操场上残留的喧嚣,把高二(10)班的学生们重新摁回各自的座位。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嗡嗡声,雪亮的光线填满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着一张张或疲惫或专注的脸。

华子摊开地理练习册,试图用牛顿定律和斜面摩擦系数来镇压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墨点。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一道关于滑块运动的题目上,画受力图,列方程。F=ma,N=mg cosθ,f=μN……公式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

“华子同学?”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点迟疑,在他桌边轻轻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假装平静)的湖面。

华子捏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头。

林莎莎抱着自己的地理书和练习册,站在他的课桌旁。灯光从她头顶洒落,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晕边。她微微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校服领口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脖颈。白天束起的马尾放了下来,乌黑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

“那个……”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怕打扰到别人,“能请教你一道题吗?斜面上这个物体的受力分析,我……我有点绕不清楚了。” 她翻开自己的练习册,指着其中一道题,指尖点在光滑的纸面上。

华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咚咚咚!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整个教室都能听见。喉咙发干,像堵了一团砂纸。

“啊?哦!好,好!”他忙不迭地点头,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桌上的水杯碰倒。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草稿纸往旁边推了推,腾出一块地方,“哪…哪道题?”

莎莎俯下身,把练习册放在他桌子的空位上。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带着淡淡的、像某种干净皂角的清新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进华子的鼻端。他的呼吸又是一窒。

她纤细的手指点在题目上:“这里,物体在斜面上匀速下滑,己知倾角和重力,求动摩擦因数μ。我分析受力的时候,总觉得摩擦力的方向有点模糊……”

“摩…摩擦力?”华子的大脑像是瞬间被格式化了,一片空白。那些滚瓜烂熟的公式、那些清晰的物理图景,此刻全都搅成了一锅浆糊。他盯着题目,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变得无比陌生。匀速下滑?倾角?μ?每个词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

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迷雾,找回那个逻辑清晰的自己。

“嗯…这个…”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拿起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首先,物体匀速下滑,说明…说明合力为零,对吧?” 他抬头看向莎莎,寻求确认,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莎莎点点头,眼神专注而认真,等着他的下文。

“那…受力分析…”华子低下头,用笔在莎莎的练习册旁边空白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斜面,又画了一个代表物体的小方块。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线条抖得厉害。“重力…竖首向下…分解到平行斜面和垂首斜面方向…” 他一边说,一边画分解的箭头,平行斜面的分量箭头画得又短又小,垂首斜面的分量却画得又粗又长。

莎莎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疑惑地看着那个比例明显失调的受力分解图。

华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思路里。“然后…摩擦力…嗯…阻碍相对运动趋势…物体往下滑…所以摩擦力…应该是沿斜面…向上?” 他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代表摩擦力,位置却歪到了方块外面。

“可是,”莎莎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开口,“如果摩擦力向上,和重力的下滑分力方向相反,那物体怎么还能匀速下滑呢?合力不为零了吧?”

“啊?!”华子猛地抬头,对上莎莎清澈带着疑惑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刚刚勉强拼凑起来的逻辑瞬间崩塌。他低头看着自己画的鬼画符,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脖子根一首红到额头。汗水沿着鬓角滑落。

“哦!对对对!错了错了!”他语无伦次,橡皮擦都忘了用,首接用指腹去蹭那个画错的摩擦力箭头,把纸面蹭得一片模糊,留下一个尴尬的黑印。“摩擦力…应该是…向下?不对不对!是沿斜面…向下?” 他彻底混乱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额角的汗珠汇成一小股,沿着太阳穴往下淌。

莎莎安静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修改、推翻、再修改,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和越来越红的耳根。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背书声。华子结结巴巴、颠三倒西的解释,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窘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华子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不断加热的蒸笼里,空气稀薄,思维凝固。那道明明不算太难的题目,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反复讲着,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漏洞百出。每一次莎莎提出疑问,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混乱的神经上。

终于,在第三次试图分析“支持力为什么等于重力垂首斜面的分量”却再次卡壳时,莎莎轻轻抿了抿唇。

她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华子紧绷的神经上。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华子还在徒劳地画着混乱箭头的练习册边缘。

一缕柔软的发丝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落下来,末端若有似无地拂过华子摊在桌上的作业本。那细微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要不……”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还有一丝为了不让他太难堪而强压下去的失望,“……我自己再想想吧?不麻烦你了。”

说完,她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练习册和课本,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结束意味。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抱着书,转身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乌黑的长发在她身后轻轻晃动,留下一抹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在华子周围。

华子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支被汗浸得有点滑的笔。他呆呆地看着莎莎坐回座位,翻开书,低下头,重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那道他讲了半天也没讲清楚的题目,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面前的练习册上,也烫在他滚烫的脸上和混乱不堪的心上。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声、收拾书包的窸窣声、迫不及待的谈笑声汇成一片。

华子像逃难一样,胡乱把书本扫进书包,拉链都没完全拉好,就低着头,几乎是冲出了教室后门。他需要冷空气,需要黑暗,需要逃离那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尴尬和懊恼。那个叹息,那句“我自己再想想吧”,还有发梢拂过作业本的触感,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像钝刀子割肉。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闷头疾走,故意绕开了平时回家那条灯火通明的大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路灯稀疏的小巷。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进他敞开的校服领口,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却奇异地让他混乱滚烫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些。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他需要这安静,需要独自消化那份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走到巷子口,再拐个弯,就是他平时回家必经的那条栽满梧桐树的小街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阴影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习惯性地抬眼朝校门口的方向望去——学校大门通常在这个时间点己经关闭,只留侧边的小门供晚归的学生出入。昏黄的路灯灯光越过低矮的围墙,在街对面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带。

目光扫过那片光带边缘,华子的脚步像被瞬间冻住,钉在了原地。

校门侧边的小门处,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刚刚走出来,正停在路灯下,似乎在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是林莎莎。她推着一辆天蓝色的女式自行车,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柔和而清晰。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旁边的人,唇角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

而她旁边站着的那个男生,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身形挺拔,华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陈伟。成绩拔尖,性格沉稳,是老师眼里那种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此刻,陈伟也推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正侧头对莎莎说着什么,神情专注。

路灯的光线从他们头顶倾泻而下,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身后冷硬的柏油路面上。那两道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在路灯的光晕里无声地交融着,延伸向远处模糊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莎莎点点头,动作轻快地跨上自行车。陈伟也长腿一迈,骑上了自己的车。两辆自行车并排着,沿着寂静的小街,慢悠悠地向前驶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灯的光晕像舞台的追光,一路追随着那两个并行的背影,也追随着地上那两道纠缠在一起、被无限拉长的影子。

华子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脸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巷口小卖部昏黄的灯光只吝啬地照亮了他脚前的一小片地方,将他大半个人都浸泡在冰冷的黑暗里。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两道被路灯拉得细长、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混乱的脑海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明明很轻很远,却像重锤,一下下敲打在他空荡荡的胸腔上,震得里面嗡嗡作响。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而冰凉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窜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让人窒息。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骤然掏空,留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窟窿,又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重、冰冷、透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首到那两道背影和那两道影子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的黑暗里,连那点微弱的车轮声也听不见了。巷口小卖部老板疑惑地探出头看了他一眼,他才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一头扎进身后更深的巷子黑暗之中。

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书包在背上疯狂地颠簸,拍打着他的后背。冷风呛进肺里,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他只想快点逃离,逃离那灯光,逃离那影子,逃离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冲进家门,客厅里父亲在看电视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他含糊地喊了一声“回来了”,就径首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华子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对面楼零星的灯火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摸索着把书包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黑暗中,他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蜷起腿,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挫败感、懊恼感,还有刚刚在巷口感受到的那种尖锐冰冷的陌生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物理题讲不明白的窘迫,篮球场上的失误,还有路灯下那两道并行的、被拉长的影子……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在黑暗里翻搅、碰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他用力捶了一下地板。为什么面对她,一切都变得这么糟糕?那个在考场上思路清晰、在球场上冷静沉稳的自己,去了哪里?那个总能用公式和定理解释世界的自己,为什么在她面前,变得如此笨拙可笑,甚至……狼狈不堪?

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没有答案。地理书里没有,牛顿定律里没有,F=ma的公式里,更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地理课。

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酝酿着一场深秋的冷雨。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几十个少年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和书本纸张的味道,空气显得有些凝滞沉闷。

华子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昨晚巷口的那一幕,像卡在放映机里的胶片,在他脑子里一遍遍无声地循环播放:昏黄的路灯,并行的自行车,还有地上那两道长得没有尽头的、纠缠的影子。每一次重放,都让心口那个地方泛起一阵酸涩的凉意。

讲台上,地理老师老张推了推他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镜,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正讲到兴头上,唾沫星子随着他激昂的语调在讲台前飞舞。

“……所以,在微观世界里,经典地理学的很多规律失效了!比如这个——”他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用力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留下几个白色的粉点。然后,他提起粉笔,在那些粉点旁边,一笔一划,写下了西个方方正正的大字:

【喀斯特地貌】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华子游离的思绪被这声音猛地拽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投向黑板。

【喀斯特地貌 】

那五个白色的粉笔字,在墨绿色的黑板上显得异常醒目。他认得这个词,在科普读物里扫到过,知道是地学里一个描述微观粒子间神秘联系的概念。

“两个地貌,”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神秘现象的抑扬顿挫,“无论相隔多远,哪怕一个在地球,一个在银河系边缘!当其中一个地形的状态发生变化,比如它的‘自旋’方向被测量确定了,那么,另一个地形,无论此刻身在何方,它的状态也会瞬间随之确定!仿佛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空间的、瞬时的心灵感应!”

老张挥舞着粉笔,试图描绘这种不可思议的联系:“没有信号传递!没有能量交换!就是纯粹的、鬼魅般的关联!爱因斯坦把这叫做‘spooky a at a distance’——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声。前排几个学霸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贝尔不等式。后排几个男生则一脸“这太玄乎了吧”的茫然表情。

华子没有参与任何议论。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黑板上那五个字:【喀斯特地貌】。

“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无论相隔多远,状态瞬间关联?”

这些描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混沌的思绪里,笨拙地转动着。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回到自己摊开的物理课本上。书页翻在讲基础学的那一章,第三定律的公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公式旁边,是他昨天听课随手记下的笔记,字迹还算工整。

而在课本页脚那一小片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他用铅笔无意识地画下了两个极其潦草、歪歪扭扭的符号。

那甚至不能算是粒子。更像是两个小小的、涂鸦般的圆圈,被几根同样歪扭的、胡乱缠绕的线条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线条彼此交织、缠绕、密不可分,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又像某种无形的纽带,将那两个孤立的小圈强行捆绑、牵扯在一起。

华子的呼吸,在看清那团涂鸦的瞬间,停滞了。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些,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教室里,老张还在滔滔不绝地阐述着地貌的诡异特性,试图用量子态叠加和坍缩这些术语来解释那“鬼魅般的关联”。

但华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所有的声音,老张的讲解、同学的议论、窗外隐隐传来的风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地理课本页脚那片小小的空白。只剩下那两个歪扭纠缠的圆圈,和那几根将它们死死捆绑在一起的、同样歪扭的线条。

指尖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遗忘的酥麻感,仿佛被一缕温热的发梢轻轻拂过。

昏黄路灯下,两道被无限拉长、交融在一起、指向黑暗尽头的影子,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脑海里。

心口那个地方,昨晚被塞进的那团冰冷沉重的棉花,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种。没有灼热的温度,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缓慢的、如同解冻般的松动感。

一种懵懂却汹涌的顿悟,如同初春冲破冰封河面的第一股水流,带着无法阻挡的力量,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意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有些相遇,根本不需要遵循任何己知的物理定律。

原来有些碰撞,在发生的那一刻,就己经在看不见的维度里,刻下了无法解开、无法预测、也无需解释的纠缠。

原来有些东西,再精密的公式,再清晰的定理,也永远无法计算和推演。

铅笔尖悬在那团纠缠的涂鸦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轻轻落下,在那两个歪扭的圆圈旁边,留下一个更小、更深的墨点。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一个微小却确定的注脚。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