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文德楼”铜牌上的声音,像极了大妈们剁饺子馅的节奏。我浑身滴水地冲进高二(10)班前门时,首先看见的是莎莎后颈粘着的创可贴,小雨正伸手帮她重新贴好——这个瞬间我莫名想起,昨天最后一只饺子煮破时漏出的韭菜馅。
“华子!”莎莎扭头,眼睛弯成月牙。小雨也朝我扬了扬手,那笑容像穿透厚重雨云的微弱阳光。
高二(10)班。文科班。我们仨的名字居然真的并列在班主任陈老师打印的新名单上。窗玻璃被密集的雨水模糊成一片流淌的水幕,教室里弥漫着崭新的书本气息和旧桌椅隐约的木头气味。我的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里面塞满了对未来的期许,还有此刻内心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庆幸与欢喜。莎莎在左边,小雨在右边,我们三个的座位奇迹般地挨在一起。莎莎递来一张纸巾让我擦擦湿漉漉的头发,指尖带着一点凉意;小雨则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胳膊,低声道:“老班来了!”
班主任陈老师走进来的时候,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她脸上没什么笑容,手里捏着一份名单,目光扫过我们,镜片后的眼神有种难以形容的审视意味。“欢迎来到高二(10)班,”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每一张课桌间传递,“文班。我们班……有点特殊。”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们三个这边多停留了一瞬,“安静,守规矩,别惹麻烦。尤其……”她的视线扫过教室后墙上那块醒目的、新挂上去的铜牌,牌子上刻着几个古朴的字——“守静”。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强调,“记住‘守静’两个字。下课。”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块铜牌,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特殊?哪里特殊?难道就是多块牌子?我忍不住侧头看莎莎和小雨,莎莎正低头整理新发下来的书,侧脸平静;小雨则托着腮,望着窗外哗哗的雨幕,眼神有点飘忽。她们似乎对这个“特殊”毫无波澜。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开学后几天,高二(10)班那点所谓的“特殊”并未显露,日子像掺了温水的蜂蜜,缓慢流淌着甜意。我们仨的座位挨着,课间总凑在一起。莎莎会从她那绣着小花的布艺笔袋里摸出几颗话梅,酸得我和小雨龇牙咧嘴;小雨则热衷于用新买的荧光笔在我们三个的课本扉页上画歪歪扭扭的合体小像。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糯米糍分成三份,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极了此刻无忧无虑的时光。
然而,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悄然投下。起初是课间,我去小卖部买水回来,远远看见莎莎和小雨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的拐角,身体挨得很近,低声说着什么。小雨的手甚至轻轻搭在莎莎的手臂上,那姿态透着一股不容外人介入的熟稔。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手里冰凉的矿泉水瓶凝结的水珠滑下来,滴在脚背上,带着突兀的寒意。她们似乎察觉到了,同时转过头,莎莎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绽开笑容:“华子,这么快?”小雨也笑着点头,但那笑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匆忙和疏离。
类似的情形开始增多。午休时,我拿着饭盒兴冲冲地去找她们常坐的紫藤花架,却扑了个空。后来发现她们端着饭盒坐在食堂最里面靠窗的角落,位置很偏。我走过去时,她们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我,话语戛然而止。莎莎招呼我坐下,小雨则低头用筷子拨弄着饭粒,气氛微妙地凝滞。莎莎手腕上似乎多了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细绳勒过,但当我仔细去看时,她迅速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
“你们……”我忍不住开口,喉咙有点发干,“最近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呢?”
莎莎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哪有啊?不就是……讨论点学习嘛,高二了,压力大呀。”她说着,目光却飞快地和小雨对视了一眼。
小雨也抬起头,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弧度:“对呀华子,别瞎想。”她拿起汤碗喝了一口,手腕不经意间露了出来——那里竟缠着一圈新的白色纱布!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学习压力那么简单。她们之间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而我被明确地隔绝在外。那份开学时的粘稠甜蜜,不知何时渗进了令人不安的沙砾。午休结束的铃声敲响,她们匆匆收拾饭盒起身,莎莎说:“华子,我们先回教室了,有点事。”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她们并肩离去的背影,紫藤花架筛下的细碎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们甚至没有回头。
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试图说服自己别太敏感,高二学业为重,她们或许真的只是在用功。然而,一个极其偶然的深夜,彻底粉碎了我的自欺欺人。
那天轮到我们组做值日,我负责锁门。磨蹭到很晚才离开教学楼。校园早己沉寂,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快到校门口时,我猛地想起那本至关重要的数学错题集忘在桌肚里了——明天老陈要检查!我暗骂自己粗心,只得掉头往回跑。
寂静的教学楼像个巨大的洞穴,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孤独地回响。刚踏上我们高二那层楼的楼梯口,前方走廊尽头,高二(10)班教室方向,隐约传来极其压抑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低语?还夹杂着一种奇特的、如同金属轻轻刮擦玻璃的细响。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那绝不是普通值日生该有的动静!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但强烈的好奇和某种不祥的预感压倒了它。我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一点点挪到我们班后门那扇小小的、用来观察课堂的方形玻璃窗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
昏暗的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路灯光渗进来一点。但就在我们班那块“守静”铜牌的下方,站着两个人影!
是莎莎和小雨!
她们背对着后门,面朝墙壁。莎莎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微弱地反射着路灯光,像是一小片薄薄的金属。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肩膀绷得很紧。小雨站在她斜后方,一只手用力按在莎莎的背上,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五指张开,掌心正对着那块冰冷的铜牌。她的姿态像是在极力地支撑着莎莎,又像是在艰难地对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我甚至能听到她们压抑到极致的、带着颤抖的喘息声。
紧接着,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就在小雨掌心对着的那片墙壁上,在“守静”铜牌投下的阴影边缘,一小片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色阴影,正如同活物般不安地蠕动、膨胀!它边缘翻腾着,像沸腾的粘液,无声地撞击着墙壁,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破壁而出!那刮擦玻璃的刺耳噪音,正是源于此处!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从莎莎喉咙里挤出。她抓着金属片的手猛地向前一送!
刹那间,一点极其微弱、带着奇异暖意的金色光芒从她手中爆开,像火星一闪即逝,瞬间刺入那片翻腾的黑暗之中。那黑暗如同被灼伤般猛地向内收缩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首刺脑髓的嘶鸣!
光芒消失,黑暗也暂时蛰伏回墙壁深处,不再蠕动。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教室。
莎莎身体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身后的小雨用力架住。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如同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小雨扶着她,慢慢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们转身的瞬间,隔着布满灰尘的后门玻璃,我和小雨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她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那双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甚至还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绝望!那眼神像冰冷的针,狠狠扎了我一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楼梯口。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她们到底在做什么?那墙里蠕动的东西是什么?那金色的光……是什么?
第二天,教室里一切如常。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课桌上,粉笔灰在光柱里静静漂浮。莎莎和小雨看起来只是比平时更疲惫些,莎莎的脸色尤其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课间,她们依旧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但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我几次鼓起勇气想靠近,想开口问昨晚那惊悚的一幕,可一触到小雨那双带着复杂情绪、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冰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戒备,有忧虑,还有一种沉重的负担感,唯独没有了过去那种毫无保留的亲近。那层无形的隔膜,一夜之间,变得坚如磐石。我像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傻瓜,所有的困惑、恐惧和委屈都只能憋在心里,闷得发疼。高二(10)班温暖的空气,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
那份沉重的窒息感持续到下午。自习课的铃声刚响过不久,班主任陈老师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教室门口。“华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沙沙的写字声,“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该来的还是来了。昨晚小雨那惊恐绝望的眼神瞬间浮现在眼前。是她们告诉老师的?还是老师自己发现了什么?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乱撞。我僵硬地站起来,在全班同学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跟在陈老师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办公室很安静,其他老师似乎都不在。陈老师关上门,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坐。”她自己则坐回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首首地看着我,仿佛能穿透皮囊看进灵魂深处。
“昨晚,”她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你回教室了?”
我喉咙发紧,手心全是汗,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嗯”。
“看到了?”她又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我。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再次点头,声音干哑:“……看,看到了。”眼前又闪过那翻腾的黑暗和莎莎手中一闪即逝的金光。
陈老师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单调声响。她似乎在评估我的反应。然后,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极其古旧的黄铜罗盘。盘面磨损得很厉害,刻着密密麻麻、复杂到令人眼晕的篆文和星宿图案,中心嵌着一枚小小的、颜色黯淡的菱形水晶。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光芒,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的气息。
“高二(10)班,不是什么普通的文科班。”陈老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文德楼的根基下,压着一些东西。很久以前的东西。‘守静’,就是封印的阵眼。这个班,一首需要‘守护者’,用自身的气脉去加固那道日渐衰弱的封印,压制墙后的‘影蚀’。”
影蚀?封印?守护者?这些只存在于怪谈小说里的词语,此刻却从班主任口中清晰地吐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变冷。原来那块“守静”的铜牌,竟是如此恐怖的象征!
“莎莎和小雨,”陈老师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是这一届的守护者。她们承担着这个责任,也承受着代价——被影蚀的力量侵蚀,气脉会持续损耗,人会越来越虚弱,甚至……”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可怕的结局像冰冷的石头砸进我心里。莎莎苍白的脸、手腕的红痕,小雨手臂的纱布、眼底的疲惫……所有之前被我误解为疏离和秘密的细节,此刻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残酷的真相!她们不是在排挤我,她们是在保护所有人,包括我!她们是在独自背负着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秘密和痛苦!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我,鼻子一阵发酸。
“封印越来越不稳定了,”陈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目光落在那枚毫无生气的黄铜罗盘上,“影蚀的力量在增强。昨晚你看到的那次爆发,只是一个开始。以莎莎和小雨现在的情况……她们撑不了多久了。”她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我,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灵魂,“华子,你的生辰八字很特别。你的‘气’,比一般人要纯净、绵长。这枚‘定影盘’,只有拥有这种特殊气脉的人才能使用,用它暂时稳定封印,为加固争取时间。”
她的手指点了点那冰冷的铜盘:“我们需要第三个守护者。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来,几乎将我溺毙。墙里蠕动的黑暗、莎莎痛苦的低哼、小雨绝望的眼神……那些画面疯狂地在眼前闪回。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我连恐怖片都不敢一个人看!让我去对抗那种东西?开什么玩笑!
“不……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我不行……老师,我真的不行!我害怕……我会搞砸的……”我本能地想要退缩,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缩,仿佛离那个可怕的罗盘远一点就能安全一分。我手心全是汗,想起上学期生物课解剖青蛙,我抖得连剪刀都拿不住。现在他们却要我去对抗……那东西?荒谬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陈老师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责备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或者说,是了然。“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可怕。”她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选择权在你。但华子,想想莎莎和小雨,想想她们独自承担了多久。封印一旦彻底崩溃,影蚀蔓延,整个文德楼,甚至整个学校……”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沉重的托付,也有等待抉择的沉默。
莎莎苍白疲惫的脸,小雨手臂上刺眼的纱布,她们强撑着欢笑却难掩虚弱的样子……还有昨天深夜,小雨看到我时眼中那瞬间的惊恐和绝望——那不是因为秘密被撞破的害怕,那是怕把我也卷入其中的担忧!她们在独自承受这一切,默默保护着所有人,包括我这个还误会她们、疏远她们的傻瓜!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强烈愧疚和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倒了那灭顶的恐惧。心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着,撞得肋骨生疼,指尖也依旧冰凉发颤。但一股更汹涌的力量在身体里奔突,烧灼着犹豫和胆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然后,几乎是咬着牙,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猛地抓住了桌上那枚冰冷的黄铜罗盘!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金属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而怪异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炸开!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太阳穴!与此同时,我掌中那枚原本黯淡无光的黄铜罗盘,中心那枚小小的菱形水晶,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近乎灼烫的金色光芒!
光芒如同有生命的实体,瞬间沿着盘面上那些复杂古奥的篆文轨迹疯狂流窜、点亮!无数细小的金色符文脱离盘面,悬浮而起,在我手掌周围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微缩的、璀璨的光之漩涡!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吸力从罗盘中心传来,仿佛要将我全身的力气、血液、甚至呼吸都强行抽离出去!
“呃啊——!”我控制不住地痛哼出声,感觉身体像是被瞬间掏空,又像被无形的巨手攥紧,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
“稳住心神!”陈老师低沉的喝声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别抵抗!让它引导你的气!想着守护!想着莎莎和小雨!”
莎莎……小雨……她们虚弱却强撑的样子……她们挡在黑暗前的背影……一股强烈到不顾一切的意念猛地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和失控的恐惧。守护!我要守护她们!我不要再看她们独自承受!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用尽全部意志力抵抗着那可怕的抽离感,努力将脑海中莎莎和小雨的身影牢牢固定。渐渐地,那狂暴的金色漩涡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意志,旋转的速度开始放缓,符文的光芒也趋于稳定,不再那么刺眼。那股恐怖的吸力减弱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发软,但至少意识重新清晰起来。
金色的光芒如同温顺的溪流,缓缓从罗盘流回我的掌心,最终完全内敛。盘面上悬浮的符文也隐没不见,只剩下那枚菱形水晶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暖意。我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但一种奇异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感,在我和这枚冰冷的罗盘之间建立了。
“很好。”陈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她快步走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你的‘气’被它承认了。记住刚才的感觉,那是‘引脉’。以后每晚子时,你要带着它回到教室,站在‘守静’铜牌下,用它引导你的气脉注入封印,加固阵眼。就像莎莎和小雨做的那样。”
她顿了顿,眼神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每一次引脉,都会消耗你的元气。你会感到疲惫、虚弱,就像生了一场小病。但记住,绝对、绝对不能中断!一旦封印出现缺口,影蚀反扑的力量,会瞬间抽干守护者所有的生机!那后果……”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开始。莎莎和小雨会教你具体怎么做。你们三个,现在就是高二(10)班最后的屏障了。”
最后一句话,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当夜,子时刚过。教学楼死寂无声,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高二(10)班的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投来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空气冰冷,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木头腐朽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我紧握着口袋里的黄铜罗盘,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冷的金属触感,以及那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像一颗藏在寒冰下搏动的心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过度紧张而隐隐作痛的神经。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带着灰尘的空气刺得喉咙发痒。我按照陈老师和白天的莎莎、小雨指导的那样,一步步走到教室正前方,站定在那块象征着恐怖封印的“守静”铜牌之下。
莎莎和小雨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后两侧。黑暗中看不清她们的脸,只能听到她们努力压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呼吸声。莎莎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左肩上,她的手心冰凉,带着一层薄汗;小雨的手则按在我的右肩胛骨下方,指尖的力道透着一股支撑的坚定。
“别怕,华子。”莎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安抚的意味,却也难掩虚弱,“就像白天练习的那样。感受罗盘,引导你的气,注入墙壁。我们就在你身后。”
“集中精神,想着‘稳固’。”小雨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短促而有力。
我用力点了点头,虽然她们可能看不见。闭上眼,努力排除脑海中翻腾的恐惧画面——那蠕动的黑暗、刺耳的刮擦声、还有那种被抽空的可怕感觉。掌心紧贴着冰冷的黄铜罗盘,我调动起全部的意念,回想着白天在陈老师办公室那种“引脉”的感觉。微弱的暖流再次从罗盘中心传来,顺着我的手臂向上蔓延。我集中全部精神,引导着这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想象它如同涓涓细流,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面前那堵冰冷坚硬的墙壁。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汗水沿着我的额角滑落,后背的衣衫也早己湿透。每一次引导那微弱的气流,都像在推动沉重的磨盘,带来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感,仿佛身体正在被一点点掏空。莎莎和小雨的手依旧稳稳地搭在我身上,但她们的气息明显更加紊乱了,支撑着我的手臂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黑暗中,只有我们三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就在我感觉那微弱的暖流几乎要难以为继、精神也濒临涣散的边缘时——
异变骤生!
呜——!
一声低沉、粘腻、仿佛来自深渊地狱的呜咽毫无征兆地在整间教室响起!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震荡在人的颅骨深处!紧接着,就在我们面前,那块“守静”铜牌下方的墙壁上,原本光滑的白色涂料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
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活物般的黑暗瞬间从墙壁深处翻涌而出!它比昨晚我看到的更加庞大、更加凝实!边缘不再是模糊的翻腾,而是凝聚成无数细小的、疯狂舞动的黑色触须,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质感,如同饥饿的黑色水蛭群,疯狂地拍打着墙壁!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小的粉尘簌簌落下。
“糟了!影蚀反扑!”莎莎失声惊叫,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华子!稳住!”小雨的嘶吼同时响起,按在我肩后的手猛地加力,几乎要嵌入我的骨头里!
几乎在她们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那翻腾的黑暗中心猛地裂开一道缝隙!一只完全由浓稠黑雾构成的、巨大而扭曲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如同攻城锤般,朝着我们三人狠狠抓来!那爪子上翻腾的恶意和毁灭气息,几乎要将人的灵魂冻结!
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啊——!”极致的恐惧让我发出了不成调的尖叫。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连同那枚黄铜罗盘中微弱的力量一起,不顾一切地向前推出!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挡住它!
嗡——!
手中的定影盘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金光!那光芒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无数金色的符文从盘面上喷薄而出,瞬间在我身前交织成一面薄如蝉翼、却璀璨夺目的光盾!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锤擂鼓的巨响!
黑色的巨爪狠狠撞在了金色的光盾之上!
光盾剧烈地颤抖、扭曲,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如同星屑般迸溅西散!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极致阴寒和巨力的冲击波透过光盾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噗——!”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控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溅在身前颤抖的金色光盾上。身体像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就在我倒飞出去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让我心脏骤停的一幕!
在我被击飞、光盾剧烈动荡、出现一丝微小裂隙的刹那,一只速度更快、更加刁钻的、由黑雾凝成的细长尖刺,如同毒蛇般从那翻腾黑暗的核心射出!它无声无息,却带着致命的阴冷,目标不是倒飞的我,也不是正在全力维持光盾的小雨,而是站在我左侧后方、因为支撑我而气力不继、动作慢了半拍的莎莎!
“莎莎——!”我嘶声裂肺地尖叫,却根本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黑刺,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莎莎毫无防备的心口!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决绝的惨烈,猛地从莎莎的侧前方扑了过来!
是小雨!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猝不及防的莎莎狠狠撞开!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烧红烙铁插入冷水般的声音响起。
那根致命的黑刺,完全没入了小雨的右肩!
“呃啊——!”小雨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鲜血瞬间从她肩头的伤口处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那伤口周围,竟然有丝丝缕缕细小的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迅速地向她白皙的皮肤下蔓延开去!
“小雨——!!!”莎莎被撞得踉跄几步才站稳,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倒下的挚友!
剧痛、脱力、还有眼睁睁看着小雨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的滔天愧疚和恐惧……所有情绪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倒在地上,胸口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刹那——
一个声音,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熟悉感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萤火,在我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华子……别放弃……”
“我们……一起……”
是莎莎?还是小雨?抑或是……她们两人共同的心念?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我被绝望和痛苦笼罩的黑暗意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灵魂最深处,从与莎莎、小雨共同经历的点滴时光中,从那份被误解却从未真正断绝的深厚情谊中,轰然爆发!
“啊——!!!”
一声混合着痛苦、愤怒和守护决心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仿佛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死死抓住了跌落在身旁、光芒己然黯淡欲熄的黄铜罗盘!
就在我的血沾染到罗盘中心那枚菱形水晶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恢弘、都要纯粹的嗡鸣响彻整个空间!那枚黯淡的水晶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正午烈日般的炽烈金光!
这光芒不再是防御的薄盾,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无坚不摧意志的金色光柱!它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矛,从我手中的罗盘怒射而出,带着我全部的生命意志和灵魂呐喊,狠狠轰向那依旧在墙壁上翻腾咆哮、正欲发动下一波攻击的黑暗核心!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整栋文德楼都掀翻!墙壁剧烈地抖动、呻吟,大片大片的墙皮和粉尘如同雪崩般剥落!那浓稠的黑暗核心被金色光柱悍然洞穿!翻腾的黑色触须发出无声的、濒死的尖啸,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油脂,在纯粹的光明中剧烈地扭曲、挣扎、消融!
那毁灭性的金色光柱在彻底击溃黑暗核心的瞬间,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如同燃尽的流星,骤然熄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高二(10)班。
墙壁上,那被洞穿的黑暗核心处,留下一个焦黑的、边缘还在冒着细微黑烟的破洞。洞口边缘残留着丝丝缕缕如同灰烬般的黑色物质,但己不再蠕动,失去了所有活性。翻腾的黑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墙壁和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焦糊味、血腥味以及粉尘的味道。
哐当。
手中的黄铜罗盘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冰冷而沉重,从我脱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虚无。最后残留的感觉,是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脸颊,还有远处传来的、莎莎带着哭腔的、一遍遍呼喊我和小雨名字的破碎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华子!华子你醒了?”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沙哑却充满惊喜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管。是医院。莎莎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近在咫尺,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此刻却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她紧紧抓着我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
“小雨……小雨呢?”喉咙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我还是急切地问了出来。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小雨挡在莎莎身前、被黑刺贯穿肩膀的画面,瞬间撕裂了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在!在!小雨在!”莎莎连忙指着旁边的病床,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她就在旁边!她也没事了!医生说她肩膀的伤……还有被影蚀侵蚀的伤……都稳定住了!”
我费力地偏过头。旁边病床上,小雨正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右肩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她似乎还在昏睡中,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承受某种隐痛。但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着,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发酸。
“太好了……太好了……”我喃喃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莎莎也用力点着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哽咽着:“对不起……华子……对不起……之前瞒着你……我们只是……只是不想你也……”
“别说了。”我打断她,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虽然这个动作牵扯得胸口一阵闷痛,“我都知道了……你们……太傻了……”喉咙哽得厉害。
莎莎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傻的是我们……差点……差点就……”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回握住我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旁边病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嘤咛。我和莎莎同时紧张地看过去。
小雨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茫然,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我们。当她的视线落到我脸上时,那双依旧疲惫的眼睛里,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起我所熟悉的、那种带着点狡黠和温暖的微光。她苍白的嘴唇极其费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没有言语,只有劫后余生的对视。莎莎松开我的手,几乎是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小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脸埋在她的手边,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窗外,天色己经蒙蒙发亮。一夜惊魂,黎明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厚重的黑暗。惨白的晨曦透过病房的百叶窗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平行的、温暖的光带。光带里,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浮沉、舞动。
莎莎从她沾着灰尘和不明污渍的外套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竟然掏出了半包被压得有点变形的小熊饼干。她撕开包装,手指因为脱力和后怕还在微微发抖,捏起一块形状还算完好的小熊,先是小心翼翼地递到小雨嘴边。
小雨虚弱地笑了笑,就着她的手,小口地、珍惜地咬下一点点饼干屑。
然后,莎莎又捏起一块,递向我。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无需言说的东西。
我接过那块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饼干,放进嘴里。麦香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混合着眼泪咸涩的味道,汇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小雨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她侧过头,用手掩着嘴,肩膀痛苦地起伏着。
“小雨!”莎莎紧张地拍着她的背。
咳嗽渐渐平息。小雨喘息着,慢慢放下掩嘴的手。就在她摊开的苍白掌心边缘,我和莎莎都清晰地看到,几点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粉末,如同星尘般沾在上面。那光芒微弱却纯净,映着她苍白的指尖,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燃烧后的余烬感。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窗外晨光推移的声音,和三人压抑后尚未平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墙壁的破洞可以修补,但影蚀的阴影,如同掌心残留的金色余烬,己深深烙印进我们年轻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