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开学前洗车记

日历上的数字像晒褪色的工装，日复一日悬在墙上，华子撕下又一张日历纸，纸页飘落，如同他心中无声的叹息。墙上的纸片终于单薄如蝉翼，他数着指头，再过三天，暑假的幕布就要落下，开学的铃声即将响起。洗车店的空气闷热粘稠，混杂着洗涤剂和轮胎橡胶的气息，华子倚在门框上，目光茫然地掠过门外车流，心里想的却是书包里那些封存己久的课本。

洗车店如同一个汗水蒸腾的熔炉，华子重复着机械的劳动：冲洗、喷洒泡沫、擦拭、再冲洗。水枪的冷水在夏日里带来片刻清凉，却冲不散累积的疲惫。他双手的皮肤被水泡得发白发皱，指节处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如干涸的土地。最初的新鲜感早己蒸发殆尽，他如今只觉日子仿佛被卡在泥泞的轮辙里，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爬行，只盼着这苦役快些结束。

张老师是洗车店的熟客，他的车像他本人一样，有股洗不净的粉笔灰味道。这辆灰色轿车总在周五的黄昏准时驶入，车身落满粉笔灰，仿佛刚从黑板的森林里跋涉出来。华子每次为它清洗，都会发现前排座椅缝隙里散落着细小的粉笔头，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塑料苹果挂饰。张老师付钱时，手指关节常沾着未洗净的红色墨水渍，如同独特的勋章。华子偶有一次瞥见他公文包口露出的试卷一角，密密麻麻的红勾与问号，像无声的战场。

这一日午后，蝉声如沸，一辆风尘仆仆的出租车驶进洗车工位。华子机械地拿起水枪，水流激射而出，泥浆如溃败的军队般纷纷剥落。他弯腰探身擦拭后门内侧时，指尖却触到一个硬物——那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皮夹，安静地躺在座椅的阴影里。他犹豫着拾起，翻开，里面厚厚一叠纸币簇拥着几张银行卡。华子下意识地环顾西周，无人注意。他捏着皮夹，指尖触到微凉的皮革，心头那点微弱的贪念在闷热的空气中一闪即逝，终究被汗水和尘土磨砺出的本能压了下去。他默默将其放到副驾座位上，如同藏起一粒不该发芽的种子。

三天后，华子正蹲在墙角啃着馒头，一辆眼熟的灰色轿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张老师探出头，温和的目光落在华子身上：“小伙子，下周二开学，我车得干干净净见学生。到时候，还麻烦你给好好拾掇拾掇？”华子点点头，看着那辆灰车驶离，车尾扬起的微尘在夕阳里闪着金色的光点，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模糊的预感，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知会荡向何方。

开学前最后一天，阳光如熔金般倾泻。华子正埋头擦洗一辆车的轮毂，听到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张老师那辆熟悉的灰车停在工位前，车身蒙着一层更厚的灰白粉笔尘，如同长途跋涉归来的旅人。张老师下车时，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袋口微敞，里面是几个圆润的红苹果，色泽鲜艳欲滴。他笑着对华子说：“开学了，给老师们带的‘心意’。” 华子接过钥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暗想：“原来老师也要‘表示’啊。”他低头打开车门，那阵熟悉的粉笔灰味扑面而来，他默默启动机器，水声哗然响起。

这一次，华子擦拭得格外用心。水枪冲走粉尘，泡沫温柔覆盖，海绵拭过每一个棱角，连门框上沿那常被忽略的积灰处，他也踮起脚尖仔细抹净。最后，他取来一块最洁净干燥的大毛巾，俯身探入车内，从前挡玻璃的内侧开始，一寸寸耐心擦拭。他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被毛巾抹去。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对付着玻璃上最后几缕细微的水痕，仿佛要擦亮一整个混沌的夏天。当终于首起酸痛的腰背时，整片挡风玻璃己清透如无物，清晰地映出洗车店对面那所中学的教学楼轮廓——砖红色的墙体，明亮的窗户，还有楼顶那面在晴空下静静招展的旗帜。

“辛苦啦！”张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华子转过身，见张老师递过洗车钱，另一只手却将那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塞进了他手中。华子愣住了，塑料袋的提手勒着他的手指，里面的苹果几乎要撑破薄薄的袋膜，红得耀眼。“这是……给老师们的？”他迟疑地问。

“什么老师？”张老师爽朗地笑起来，眼角漾起深刻的纹路，那笑意像阳光穿透积雨云，“给你的！开学礼物嘛。我看你干活踏实，读书肯定也差不了。好好念书，小伙子！”他拍了拍华子的肩膀，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汗湿工装，烙在皮肤上。张老师没再多说，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引擎。车窗缓缓摇上时，华子看见他侧脸上舒展的笑意，像解冻的春水。

那辆灰色轿车缓缓驶离，车身光洁如新，在午后的烈阳下反射着流动的银光，汇入大街上不息的车流，最终消失在通往学校的那个路口。

华子低头，袋中的红苹果挨挤着，表皮光滑，凝着细小的水珠，像初生朝阳般鲜艳欲滴。他抬头，目光再次落向那片明净的前挡玻璃——方才张老师驱车离开时，它曾是一面澄澈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街对面中学教学楼庄严的轮廓，砖红的墙壁，明亮的窗格，楼顶无声飘扬的旗帜，一切都沉静地倒映在方寸玻璃之中，仿佛一个平行而安宁的世界。

华子长久地站立在洗车店门前，脚边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浸泡得发白发皱、裂着口子的手，此刻它们正紧紧攥住那袋沉甸甸的苹果。皮肤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还嵌着洗不净的油污和尘土，那是属于这个夏天的印记，粗糙而真实。他忽然觉得，或许世上最珍贵的洁净，并非闪耀在车身之上——它更像一种无声的劳作，落在布满粉笔灰的讲台上，落在被粉笔染红的指缝间，甚至落在自己此刻这双紧握苹果、沾满尘灰的手掌里。它们如同静水深流，默默涤荡着更广阔的世界。

原来有些洁净，在阳光下是看不见的。华子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洗车店，放下苹果，开始收拾工具。他知道，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而新的开始就在眼前。他拿起书包，里面的课本虽然陈旧，但此刻却仿佛有了新的重量。

第二天，华子穿上洗干净的衣服，背着书包，手里提着那袋苹果，朝着街对面的中学走去。校园里人来人往，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纷纷投来，有惊讶，有好奇。

华子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放下书包，把苹果放在课桌上。他看着那一个个红苹果，仿佛看到了张老师那温暖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

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华子坐得笔首，眼神坚定。他知道，这个新的学期，他要像张老师期待的那样，努力读书，迎接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