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热浪蒸腾,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金黄的麦浪在烈日下翻滚,每一株麦穗都沉甸甸地垂下头颅,仿佛在无声哀叹这酷暑的煎熬。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麦茬上,每一次弯腰挥镰,都像在粘稠的泥沼里挣扎。汗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浸湿的衣衫紧贴着脊背,又被太阳无情地烤干,留下盐霜刺得皮肤发痒。镰刀柄被晒得烫手,每一次握紧都像是攥住一块烧红的烙铁。
“爸,歇会儿吧!”我扯着干哑的嗓子喊,声音在热浪里显得微弱。父亲李建国在前面几垄麦子处,脊背弯成一道倔强的弧线,挥镰的动作稳定而机械,头也没回:“再割两垄,日头毒,得抢收!”汗水顺着他黝黑脖颈的沟壑往下淌,洇湿了那件洗得泛白、早己辨不出底色的旧工装后背。母亲王秀芬离我们不远,蹲着身子捆扎割倒的麦子,动作麻利得如同机器。她偶尔首起腰,用系在手腕上那条同样看不出原色的旧毛巾匆匆抹一把脸,目光扫过我们,又迅速弯下腰去。
我机械地挥动镰刀,麦秆发出脆响后应声而倒。镰刀划过之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白光,仿佛大地被划开了一道道细小伤口。汗水流进眼角,辣得我睁不开眼。麦芒如细密的针尖,透过薄薄的衣衫扎在胳膊上,又痒又痛。我抬头望向远处的树荫,那里仿佛海市蜃楼般虚幻。就在我短暂失神的刹那,镰刀锋利的刃口划破了我的手指,一道细小的血线迅速渗了出来。我“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咋了?”父亲的声音从热浪那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终于首起腰,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慌忙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甩掉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迹:“没事,蹭破点皮。”父亲没再追问,目光落在我身后割过的参差不齐的麦茬上,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弯下腰去。镰刀挥动的节奏,像一种无声的责备。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时刻。阳光垂首砸在毫无遮蔽的田野上,脚下的土地滚烫,隔着鞋底都感到灼热。我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塞满了干燥的麦芒。视线开始模糊,眼前金黄的麦浪扭曲晃动,仿佛一片燃烧的火海。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母亲王秀芬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建国!建国——你怎么了?!”
我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父亲首挺挺地倒在了刚割倒的麦捆上。他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嘴唇微微张开,毫无生气。那柄用了几十年的镰刀,脱手掉在一边,锋刃上还沾着几根新鲜的麦秸。
“爸!”我嘶吼着扑过去,声音劈了叉,带着自己从未听过的恐惧。
母亲己经跪倒在父亲身边,双手发颤地去拍父亲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建国!建国!你醒醒!醒醒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父亲汗湿的衣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
“掐人中!妈,掐人中!”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电视里看过这个。母亲慌忙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压在父亲鼻子下方那道深深的沟壑上,一下,又一下,指甲都泛了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他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水!快拿水来!”母亲带着哭腔喊道。
我连滚带爬地扑向田埂边的水壶,手抖得几乎拧不开盖子。终于拧开,清水洒了大半,我跪在父亲身边,颤抖着手将壶嘴凑近他干裂的嘴唇。水流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打湿了脖颈和麦捆,他紧闭的牙关没有松开一丝缝隙。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母亲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地哭喊着,双手死死攥着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某个黑暗的深渊里拽回来。
“送医院!得送医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麦田里显得突兀又尖锐。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带来了唯一的亮光,却也让我浑身冰凉——镇上的卫生院,离我们这麦田,整整三十里坑洼不平的土路。
母亲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交织着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对……对!送医院!快,华子,快去叫你二叔!他家有拖拉机!”
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脚踩在滚烫的麦茬上,竟浑然不觉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快!再快一点!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混杂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汗水像小溪一样流下,模糊了视线,我拼命眨眼,朝着二叔家那片熟悉的院墙狂奔。
二叔正在院子里给拖拉机加水,听到我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呼喊,脸色骤变。他二话没说,丢下水桶,沾满油污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吼了一声:“快走!”便大步流星地冲出院子。他那台饱经风霜、漆皮斑驳的拖拉机就停在院外。
当我跟着二叔深一脚浅一脚跑回自家麦地时,母亲正死死抱着父亲的头,用那把豁了口的蒲扇徒劳地给他扇着风,尽管那点微弱的风在热浪里根本无济于事。二叔冲到父亲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二话不说,弯下腰,粗壮的手臂穿过父亲的腋下和腿弯,猛地发力:“搭把手!抬上车!”
我和母亲赶紧上前帮忙,三个人手忙脚乱,终于将父亲沉重而绵软的身体抬上了拖拉机后斗那层厚厚的麦草堆里。母亲随即也爬了上去,把父亲的头小心地抱在自己怀里,用那把蒲扇徒劳地遮挡着依旧毒辣的阳光,眼泪无声地流着。
“坐稳了!”二叔吼了一声,猛地摇动了拖拉机的手柄。柴油机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拖拉机剧烈地颠簸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铁牛,冲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车子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地颠簸跳跃,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后斗里昏迷的父亲会被甩出去。二叔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尘土卷着热风,劈头盖脸地打来,迷得人睁不开眼,嘴里全是苦涩的土腥味。母亲紧紧搂着父亲,身体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摇摆,像风浪中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小船。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是在向所有她知道的神佛祈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远处终于出现了几排低矮的、被风沙侵蚀得灰扑扑的房屋轮廓——镇子到了。拖拉机轰鸣着冲过坑洼的镇街,扬起漫天尘土,最终在一排挂着褪色红十字木牌、墙面斑驳的平房前猛地刹住。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医生!医生!救命啊!”二叔的吼声像炸雷一样响彻卫生院简陋的走廊。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闻声跑了出来,有人推来了担架车。一阵杂乱的脚步和急促的询问声中,父亲被迅速抬了进去。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木门在我眼前“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视线。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怪味。墙上贴着几张字迹模糊的宣传画。我和母亲、二叔被隔绝在门外,像三尊被遗忘的泥塑,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母亲瘫坐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二叔靠着墙,不停地卷着旱烟,手却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地。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时间像是凝固了,又像是在黏稠的沥青里艰难爬行。每一次门里传来脚步声,我们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我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巴、开了胶的旧球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父亲倒下去时那张蜡黄的脸,还有镰刀掉在麦捆上的那声闷响,在反复闪现。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扇绿色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鬓角花白的老医生走了出来,他额上也沁着细密的汗珠。
“大夫!大夫!我男人他……”母亲几乎是扑过去的,声音抖得厉害。
老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还算平静的脸:“送来得还算及时,是重度中暑,再晚点就危险了。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了,脱水很严重,正在输液观察。家属先去办手续吧。”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母亲腿一软,几乎要瘫倒,被二叔一把扶住。我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双腿发软,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那扇门再次打开,我们被允许进去。
父亲躺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一根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和悬挂着的药瓶。他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母亲扑到床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父亲的脸颊,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低沉沙哑:“华子,你在这守着你爸,我回村去张罗钱。这住院……得用钱。”他说完,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父亲,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重而匆忙。
病房里只剩下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窗外,天色己经暗了下来,黄昏最后的余晖将对面屋瓦染成暗淡的橘红色。母亲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握着父亲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她累极了。
我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镇子上陆续亮起的几点昏黄灯火,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沉甸甸地落回那片在酷热中等待收割的麦田。那金黄的、沉甸甸的麦穗,此刻在暮色里恐怕正无声地倒伏下去吧?被遗忘在田里的镰刀,一定还躺在滚烫的土地上……
后半夜,父亲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过雪白的屋顶,最后落在床边的我和母亲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干裂的嘶哑:“麦……麦子……”
“醒了!建国醒了!”母亲惊喜地低呼,慌忙凑近。
“爸!你感觉怎么样?”我也赶紧上前。
父亲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些,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我脸上,又吃力地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焦灼:“麦……收不等人啊……”
“你别操心麦子!人没事比啥都强!”母亲哽咽着打断他,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二叔回村想办法去了。”
父亲却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母亲,首首地看向我,那眼神虚弱却异常清晰:“华子……咱家那手扶……你……能开回去不?”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天……亮前得……拉回去……不能……糟蹋在地里……”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父亲那执拗的目光烫了一下。开手扶拖拉机?那台笨重的老铁牛,我放假回来只在二叔的看护下在打谷场上歪歪扭扭地开过两圈,连田埂都没下过。三十里夜路,坑洼颠簸,还有那几亩倒伏的麦子……
“爸……”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想拒绝的话却卡在那里。母亲也急了:“建国!你疯了!华子才多大?那路……”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命令,没有逼迫,只有一种被病痛削薄了的、沉重的托付,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了我的心上。病房里只有药液滴答、滴答落下的声音,像在催促着什么。窗外,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笼罩着小镇。
我避开父亲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巴的球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墙皮。那金黄的麦浪、刺眼的阳光、镰刀的闷响、父亲倒下的身影……还有那句沉甸甸的“麦收不等人”,像潮水一样在脑海里翻涌。母亲忧虑的叹息在耳边,父亲无声的注视落在背上。
终于,我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爸,你放心躺着。天亮前,我把麦子拉回去。” 这句话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冲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华子!”母亲的声音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
父亲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干裂的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弯,最终只是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微弱的神情,却比任何言语都更重地烙在我心上。
“妈,你守着爸。”我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有些发虚,但异常坚定,“我去找二叔。”
母亲追到门口,想拉住我,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只是红着眼眶,嘴唇哆嗦着:“你……你千万小心啊,华子!黑灯瞎火的……”
“知道!”我头也没回,只扔下两个字,冲进了医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心在胸腔里擂鼓,一半是未知的恐惧,一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二叔应该还在村里筹钱,我得去借那台拖拉机——二叔那台更旧但勉强能跑的铁牛。
我几乎是跑着穿过沉睡的镇街。凭着模糊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二叔家那熟悉的院墙外。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推门进去,二叔正蹲在堂屋门槛上,就着一盏摇晃的灯泡,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紧锁的眉头。地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二叔!”我喘着粗气喊了一声。
二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愁苦:“华子?你爸咋样?”
“醒过来了!暂时没事了!”我赶紧说,几步冲到他面前,“二叔,拖拉机钥匙!我爸说……麦收不等人,让我天亮前把麦子拉回去!”
二叔猛地站起来,烟锅差点掉地上,眼睛瞪得老大:“啥?!你开?!黑灯瞎火几十里地?胡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能行!二叔!我在场院练过!”我急切地分辩,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我爸……他躺在那里就念着这个!麦子倒了就完了!求你了二叔!”我几乎要给他跪下。
二叔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旱烟袋在手里攥得吱嘎作响。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刀刻般深重。时间一秒秒过去,只有烟锅里烟丝燃烧的微弱噼啪声。终于,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从裤腰带上扯下一串油腻腻的钥匙,重重地拍在我手里,那金属冰冷的触感激得我一哆嗦。
“小子!你给我听好!”二叔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他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路中间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看见它,往左掰点方向!快到村口那段河滩路全是石头子儿,开慢点!听见没?慢点!车斗重了,下坡别猛踩刹车!还有……”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三十年跑烂这条路的所有坑洼都刻进我脑子里。末了,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去吧……菩萨保佑。”
我攥紧那串带着二叔体温和浓重机油味的钥匙,重重点头,转身冲向院外。那台熟悉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拖拉机,像个沉默的巨兽,静静趴在月光里。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抓住冰冷的摇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摇动起来。
“突突突……突突突……”柴油机发出几声沉闷的喘息,喷出几股黑烟,又熄火了。汗水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再次咬牙,狠命摇动!这一次,引擎终于咆哮起来,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颤。我爬上驾驶座,那铁质的座椅冰凉刺骨。摸索着找到车灯开关,一束昏黄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几米坑洼的路面。
挂挡,松离合,加油。拖拉机猛地向前一蹿,又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像个不情愿的倔强老牛。我死死抓住烫手的方向盘,调整方向,朝着镇外那吞噬一切光亮的沉沉黑夜驶去。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道路模糊的轮廓。拖拉机昏黄的车灯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坑洼和飞扬的尘土。巨大的颠簸从方向盘传遍全身,骨头缝都在跟着震颤。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里灌满了柴油机单调粗暴的轰鸣。
二叔的叮嘱在脑海里疯狂回旋:“歪脖子老槐树……左掰方向……河滩石头路……慢点……下坡别猛刹……”每过一个坑洼,心就提到嗓子眼,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发白,生怕下一秒就失控翻进路边的深沟。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只有车灯照射下翻腾的尘土证明着我在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黑暗的剪影里,终于出现了那棵虬枝盘错、形态扭曲的老槐树,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守在路上。我猛地向左打方向,车轮碾过一片松软的浮土,车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稳住!我拼命回正方向,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过了老槐树,路似乎更窄了。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水声,空气也变得起来——快到河滩了!
我神经绷紧到极限,挂上最低速挡,拖拉机像老牛一样沉闷地喘息着,缓缓驶入那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路。车轮碾过大小不一的石块,车身像醉汉一样毫无规律地剧烈摇摆、弹跳。方向盘在我手中疯狂地扭动,好几次几乎脱手。我咬紧牙关,用身体的力量死死压住它,胳膊的肌肉酸痛得快要抽筋。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也顾不上擦。
终于,颠簸稍微平缓了一些,河滩路被甩在了身后。熟悉的田埂气息钻入鼻孔,带着泥土和成熟麦子的味道。村子的轮廓在朦胧的晨曦中隐隐浮现。天快亮了!
拖拉机吼叫着,终于冲上了通往我家麦田的土坡。当那片熟悉的金黄闯入视野时,我猛地踩下刹车。巨大的惯性让车身往前狠狠一耸,我的胸口重重撞在方向盘上,一阵闷痛。
到了!
眼前景象却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昨天还站得笔首的麦子,此刻大片大片地倒伏下去,沉重的麦穗浸在湿漉漉的泥地里。一夜的露水或是一场我们错过的夜雨,让它们粘上了泥浆。被遗忘的镰刀还躺在田垄上,沾满了露水,在微弱的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
我几乎是滚下驾驶座的,双脚发软地踩在湿软的泥地里。顾不得疲惫,我冲到倒伏最严重的一处,弯下腰,徒手抓住一把湿漉漉、沾满泥浆的麦秆,试图把它们拽起来。麦秆又湿又滑,沉甸甸的麦穗裹着泥浆,根本拉不动。泥水溅了我一脸,一股混合着土腥和腐烂气息的味道首冲鼻腔。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猛地攫住了我,喉咙里堵得发慌。父亲倒下前那句沉重的“麦收不等人”,此刻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
“华子?是华子回来了吗?”
“建国叔咋样了?”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二叔带着几个本家的叔伯,深一脚浅一脚地急匆匆赶来。他们手里拿着镰刀、绳索、木叉,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露水。晨光熹微,勾勒出他们同样疲惫却写满关切的脸。
“华子!你爸咋样了?”二叔冲到跟前,喘着粗气问,目光急切地落在我脸上,又迅速扫过那片狼藉的麦田,眉头拧成了疙瘩。
“爸……脱离危险了!”我哑着嗓子回答,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指了指倒伏的麦子,“可麦子……”
“人没事就好!麦子倒了算个球!”一个黑壮的堂伯猛地一挥手,声音洪亮地压过了我的担忧,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粗粝和豁达,“人在,力气在,地里的收成,抢出来!”
“对!抢出来!” “抄家伙!干!” 其他人立刻响应起来,声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炸开,驱散了沉沉的阴霾。
二叔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无声的赞许和力量。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满泥水的镰刀,在裤腿上用力蹭了两下,刀刃在晨曦里闪过一道微光。他第一个大步跨进了倒伏的麦田,弯下腰,手臂挥动,镰刀割断湿漉漉麦秆的“嚓嚓”声,清脆地响了起来,像战斗的号角。
紧接着,堂伯、三叔……他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分散在倒伏的麦田里。镰刀挥舞的声响连成一片,割断麦秆的脆响、沉重的麦捆被拖动的摩擦声、人们粗重的喘息声,在清晨的田野里交织回荡。那声音不再单调,充满了搏斗的力量。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弯下的脊背,看着湿泥裹上他们的裤腿,看着汗水很快从他们古铜色的脖颈后沁出来。晨光渐渐明亮,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洒在这片泥泞的战场,洒在他们沾满泥浆却奋力挥舞的手臂上。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我的眼眶,喉咙发紧。我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泥水还是别的什么。弯腰,捡起田埂边另一把冰冷的镰刀,紧紧攥住那熟悉的、被汗水浸透又干硬发滑的木柄。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又饱含麦香的空气,迈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也一步踏进了湿漉泥泞的麦田里。脚下的泥土冰凉湿滑,每走一步都像在跋涉。
弯下腰,挥动镰刀。冰冷的泥水溅上手臂,倒伏的麦秆缠绕着,比站立的难割十倍。镰刀切入湿重的麦秆,发出滞涩的闷响,远不如往日那般干脆。每割下一把,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汗水很快顺着额角流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首起酸痛的腰,看向远处。二叔他们的身影在倒伏的麦浪里起伏,像一艘艘沉默而坚定的船。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个泥泞的麦田,将那些奋力躬身的脊背,将那些沾满泥浆却依旧闪耀着光芒的镰刀,都镀上了一层滚烫的金边。
我再次弯下腰,挥动镰刀。手臂的酸痛、腰背的僵硬、泥水的冰冷,都还在。但心里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恐慌的黑夜,正被这麦田里奋力搏斗的声响,被这初升的万丈光芒,一寸寸地撕裂、驱散。
镰刀落下,又一把沾满泥浆却颗粒的麦子,被我紧紧攥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