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手机阅读
手机扫码阅读
使用手机扫码阅读

第二十二章 雁字·沉

执掌风 雲影流光 5786 字 2025-06-23

江南的雨季总是来得缠绵。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浮着半片梧桐叶,像艘褪了色的乌篷船。陈素英蹲在江边石埠上,指尖着竹篾信匣的纹路,匣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封未寄出的信——每封都是给京里那位姓李的探花的。

"素英姐,又在等鸿雁?"隔壁织席的阿秀挎着竹篮经过,瞥了眼她膝头摊开的蓝布,"你家那口子都成驸马爷了,还等个啥?"

陈素英的手指顿在信纸上,墨迹未干的"李"字晕开个小团。她抬头时,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阿秀,你不懂。"

三年前的暮春,也是这样的雨。陈素英在江边洗衣,竹篙刚点到水面,就见只灰褐的鸿雁扑棱着翅膀栽下来,翅膀上绑着个油布小包。她解开油布,里面是半块桂花糕和张字条,字迹清瘦如竹:"素英,我去京城赶考,待金榜题名日,必回来娶你。"

那是李春明的字。他原是书院里的穷书生,常来江边借她的石磨磨墨。有回她见他啃冷馍,便偷偷塞了块桂花糕,他用毛笔在纸上画了只衔枝的雁,说:"等我中了,便用这雁字换你一身红妆。"

后来他真中了。探花郎的喜报从京城一路敲锣打鼓送到青溪镇时,陈素英正蹲在江边补他的旧青衫。镇长敲开她的门,说:"陈姑娘,李大人要在京城完婚,圣上赐的公主,金枝玉叶的。"

陈素英的手一抖,青衫上的补丁针脚歪了。她想起三个月前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字迹比从前潦草许多:"素英,朝中有变,我恐难归......"她连夜写了回信,托隔壁货郎捎走,信里只说:"我等你。"

可这一等,就是三年。

"素英姐,你看!"阿秀突然拽她的袖子。陈素英抬头,只见天际有黑点掠过,是雁阵。她猛地站起来,竹篾信匣"啪"地掉在石埠上,信纸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封是今早刚写的,墨迹还未干透:"春明,今日我在江边采了新荷,你从前说荷香最像你书房里的墨香......"

雁群掠过她的头顶,发出清唳。陈素英突然想起李春明曾说,鸿雁能传千里书,他若在京城,定会托雁儿给她带信。她蹲下身捡信,指尖触到的泥土——不知哪只雁儿落了羽,沾着水沾在她刚写的字上,把"墨香"晕成了团淡青。

"素英!"镇东头传来敲锣声,"李大人回乡省亲啦!"

陈素英的耳朵"嗡"地一声。她抓起信匣往家跑,竹布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李府的朱漆大门敞开着,红绸子在檐角猎猎作响,几个穿宫装的丫鬟捧着礼盒出来,其中一个瞥见她,掩嘴笑道:"这不是陈姑娘么?"

陈素英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上个月在市集,有个卖胭脂的婆子说,看见李探花在酒楼里搂着个穿石榴裙的姑娘,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晃得人眼晕。她当时只当是谣言,如今看来......

"素英姐?"阿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脸色好白。"

陈素英没说话。她推开围观的人群,往李府里闯。正厅里,李春明穿着大红吉服,腰间系着玉带,正和个穿凤冠霞帔的女子并肩站着。那女子侧脸微抬,眼尾一点朱砂痣,像极了宫墙里的牡丹。

"素英?"李春明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你怎么来了?"

陈素英的手按在信匣上,指节发白。她望着他腰间的玉带——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可如今,那玉带系在另一个女人腰间,映得那女人的脸愈发娇艳。

"李大人。"陈素英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来还书。"

李春明的脸色变了。他身旁的公主——后来陈素英才知道她叫婉宁——轻笑一声:"陈姑娘,你可知春明如今是皇亲国戚?你这些信......"她扫了眼陈素英怀里的信匣,"倒像是私藏的把柄。"

陈素英猛地打开信匣。三十七封信"哗啦啦"散在地上,最上面那封的封口被撕开,露出半页纸——是李春明的字:"素英,婉宁是皇上的嫡女,我不能抗旨......"

"你胡说!"陈素英扑过去抢那页纸,却被婉宁的丫鬟拦住。婉宁捡起那页纸,轻蔑地笑:"原来探花郎早有二心,我还当你是真心待我......"

"够了!"李春明突然喝止,"素英,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陈素英的眼泪砸在地上,溅湿了信纸上的墨迹,"你说等我,你说用雁字换红妆,你说这辈子只娶我一个......"她踉跄着后退,撞在石墩上,"现在你有了公主,有了玉带,有了荣华富贵,还要我的信做什么?"

她转身往外跑,信匣摔在地上,所有的信笺都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有张信纸飘到李春明脚边,他弯腰去捡,却见上面写着:"春明,我今日在江边采了新荷,你从前说荷香最像你书房里的墨香......"

那天夜里,陈素英坐在江边石埠上,怀里抱着空信匣。江风卷着湿气灌进她的衣领,她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她想起七岁那年,发大水,是李春明背着她趟过齐腰深的河水;想起十五岁那年,她娘病逝,是李春明卖了所有书,给她娘置了口棺材;想起二十岁那年,她在江边洗衣,他蹲在旁边帮她搓皂角,说:"素英,等我中了,定要你穿凤冠霞帔。"

"骗子。"陈素英对着江水喃喃,"大骗子。"

第二日清晨,阿秀来敲她的门,说:"素英姐,江边有只死雁,翅膀上绑着个油布包。"

陈素英跟着阿秀跑到江边。那只雁的羽毛沾着血,翅膀上的油布包己经浸透了水。她解开油布,里面是半块桂花糕——和三年前那只雁带来的,一模一样。

"素英姐,这......"阿秀的声音发颤。

陈素英突然笑了。她把桂花糕揣进怀里,转身往家跑。她翻出压在箱底的红嫁衣,那是她去年偷偷做的,绣着并蒂莲,针脚比从前更密了。她穿上嫁衣,对着铜镜梳头,发间的银簪是李春明送的,刻着"永结"二字。

"素英,你疯了?"阿秀拽住她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陈素英没说话。她走到江边,捧起一把江水,泼在自己脸上。水很凉,像极了那年冬天,她在李春明怀里哭时,他替她擦眼泪的手。

"春明,"她轻声说,"我来了。"

她一步步走进江里,嫁衣的红绸子在水中舒展,像朵开败的牡丹。江水漫过她的脚踝,漫过她的膝盖,漫过她的腰。她感觉有东西缠住她的脚,是那只死雁,沉甸甸的,像块石头。

"素英!"阿秀的尖叫刺破晨雾。陈素英回头,看见阿秀哭着往这边跑,可江水己经漫到她的脖子。她最后看了眼天空,雁群正掠过她的头顶,发出清唳——那是李春明教她认的,是"归"字的雁阵。

"春明,"她笑了,"我替你带了桂花糕,你闻闻,还香么?"

江水淹没了她的脸。最后一刻,她摸到怀里的信匣,里面不知何时多了封信,是李春明的字迹,墨迹未干:"素英,我对不起你。婉宁是皇上指婚,我抗旨不过是一死。这些信我都看了,每封都藏在书房的最里层。等我死了,你一定要来取......"

陈素英的手松开了。信匣沉入江底,和那只死雁一起,被江水卷进漩涡。

后来,青溪镇的人说,每到雨季,江边就会飞来一群雁,排成"归"字的形状。有人说那是李春明在喊素英回家,有人说那是素英在替他守着未寄出的信。只有阿秀知道,每年清明,她都会去江边烧纸,纸灰飘起来,像极了那些没寄出去的信笺。

再后来,有人在李府的书房里发现个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封信,每封都盖着"永结"的印章。最上面那封的封口被撕开,里面夹着半块桂花糕,己经硬得像块石头。

而陈素英的嫁衣,一首挂在她的房间里,红绸子褪了色,可并蒂莲的针脚依然清晰。有人说,那是李春明欠她的,用一辈子都还不清的,雁字沉江的债。

(全文完)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