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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玉簪·裂

执掌风 雲影流光 7788 字 2025-06-23

民国二十三年的梅雨季,青石板路浸得发亮,像撒了把碎水银。卢纤纤攥着当票的手沁出冷汗,蓝布衫角沾了青苔,沿着巷口那家"福瑞祥"当铺的朱红门槛往里挪。门楣上的铜铃被穿堂风撞响,叮铃铃的,像极了三年前那只玉簪坠在她腕间时的轻响。

"姑娘要当什么?"朝奉先生扶了扶玳瑁眼镜,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包袱。纤纤喉头哽了哽,解开靛青粗布,露出半支羊脂玉簪——剩下半支早被她用红绳系在颈间,贴着心口跳了整三年。

玉簪是孟庆城送的。那年她十六岁,在西市玉器行帮着阿爹理货,抬眼便撞进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姑娘可是被这簪子硌着了?"他指尖虚点,落在她发间那支粗陶簪子上,"这料子扎人,不如换支羊脂的?"

后来她才知道,孟庆城是镇东私塾的先生,每月束脩不过五块大洋,却为了这支玉簪攒了整整十八个月的钱。玉簪雕的是并蒂莲,花瓣上还留着浅淡的刻痕,是他熬夜雕的——他说等攒够了钱,就要在簪尾刻上"纤纤庆城"西个字,再挑个晴好日子,亲手给她别上。

"当多少?"朝奉的声音拉回思绪。纤纤吸了吸鼻子:"二十块大洋。"

朝奉的手顿了顿,接过玉簪对着光看,"羊脂玉最忌见风,姑娘这簪子保存得倒好。"他屈指叩了叩柜台,"最多十五块,再高的话,我这小铺子可担不起。"

十五块。纤纤咬着唇点头。阿娘咳血的药钱还差八块,张屠户家的债催得紧,这十五块,够撑到秋收。

出了当铺,雨丝斜斜落下来,沾湿了她的鬓角。她摸了摸颈间的红绳。那是用碎玉片磨的,孟庆城说等凑齐了钱,就把两支拼成完整的并蒂莲。此刻半支在匣里,半支在颈间,像两瓣被命运掰开的月亮。

孟庆城是在立秋那天走的。

纤纤记得那是个晴好的午后,她蹲在药铺门口搓洗绷带,远远看见他背着青布包袱站在巷口。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肩头,像撒了把金粉。她攥紧了手心的帕子——那是他前日送的,绣着并蒂莲的绢帕,针脚歪歪扭扭,说是熬夜绣的。

"庆城哥!"她喊了一声,帕子从指缝滑落。孟庆城却没接,只是盯着她颈间的红绳。纤纤这才惊觉,他目光落在那半支碎玉上,眉峰渐渐拧成结。

"纤纤,"他声音发颤,"你当真要这样?"

她想解释,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药铺的王婶从门里探出头:"纤纤,张屠户又来催债了!"她转身要跑,却被孟庆城抓住手腕。他的手凉得像冰,"那支玉簪呢?"

"当了。"她轻声说。

"当了?"他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青墙上,"你当我是瞎子?前日我在福瑞祥当铺看见个身影,像极了你。"

纤纤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庆城哥,阿娘咳血的药要五钱野山参,张屠户的钱......"

"所以你就拿定情信物去换钱?"他甩开她的手,包袱"啪"地砸在地上,"卢纤纤,我孟庆城算是瞎了眼,信了你这些年的虚情假意!"

他转身跑开时,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她鬓边的木簪。纤纤蹲下去捡,却见那支粗陶簪子裂了道细纹——原来早在他质问的那一刻,他们的缘分就己经碎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孟庆城本是要去西市买她的生辰礼,是她阿爹欠的赌债被张屠户追上门,她才急着当了玉簪。可这些话,终究是没机会说了。

孟庆城走的那天,下着太阳雨。纤纤站在码头上,看他的船越行越远,船尾荡开的波纹里,漂着她没送出去的绢帕。帕子上的并蒂莲被雨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此后的三年,纤纤像株被暴雨打蔫的菊,缩在破院子里照顾病弱的阿娘。张屠户的钱还上了,阿娘的药也从未断过,可她的手总在抖——那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毛病。偶尔路过当铺,她会看见自己的玉簪躺在玻璃柜里,旁边标着"精品旧玉,价银二十"。她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眼,就会冲进去把它抢回来。

孟庆城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去了上海,进了洋行;有人说他在苏州开了书局;还有人说他娶了绸缎庄的千金,早忘了小镇上的穷姑娘。纤纤每次听到这些传闻,都只是低头搓洗绷带,指节捏得发白。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纤纤的阿娘走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眼睛亮得像星子:"纤儿,要是能再见着庆城......"

话没说完,人就没了气。纤纤跪在床前,摸着阿娘渐渐冷去的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她和孟庆城在玉器行看玉簪。他指着那支并蒂莲说:"等我有钱了,就给你买这支,咱们刻上名字,一辈子不分开。"

她当时笑他傻:"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有你陪着,粗茶淡饭也甜。"

如今粗茶淡饭还在,可陪她吃的人,早就散在风里了。

处理完阿娘的后事,纤纤开始收拾屋子。墙角的木箱里,整整齐齐叠着孟庆城送的东西:半块桂花糕、两朵干了的栀子花、还有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最底下压着本旧书,是《诗经》,扉页上有他的字迹:"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窗外飘起细雨,纤纤摸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他走的那天,自己也是这样站在雨里。雨丝落进眼睛里,她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第二日,纤纤去了福瑞祥当铺。

朝奉先生己经换了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纤纤说明来意,他把算盘拨得噼啪响:"那支玉簪?早被个上海来的先生赎走了,说是要送夫人。"

"什么时候的事?"纤纤的声音发颤。

"去年冬天吧。"男人翻着账本,"那位先生穿着西装,派头大得很,给了五十块大洋,说这簪子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纤纤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柜台上。五十块大洋,足够阿娘住最好的医馆,足够她不用当掉玉簪。原来他不是忘了,是回来了,只是没来找她。

"那位先生留了话吗?"她抓着男人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男人甩开她的手:"没留。就说他要是有缘,自会再见。"

纤纤跌坐在青石板上,雨丝顺着发梢滴进脖子里。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孟庆城说她虚情假意时,眼里分明有泪。原来他不是气她当玉簪,是气自己无能为力,气连给她买药的钱都凑不够。

那天夜里,纤纤翻出压在箱底的旧布包。半支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用软布仔细擦着,突然发现簪尾刻着极小的字——"庆城"。

原来他早就在簪尾刻好了名字,只是还没来得及把两支拼起来。

第二日清晨,纤纤去了码头。她听说最近有艘从上海来的船,要停靠西码头。她站在码头上,望着江面上浮动的船影,手心里攥着那半支玉簪。

船靠岸时,人群涌动。纤纤踮着脚张望,忽然看见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皮箱,正和船家说话。阳光照在他脸上,纤纤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孟庆城,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成熟,眼角却添了细纹。

"庆城哥!"她喊了一声,声音被江风撕碎。

男人转过脸来,目光扫过她时顿了顿。他张了张嘴,却没认出来。纤纤踉跄着跑过去,撞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檀木香混着烟草味,和记忆中一样。

"纤纤?"他的声音发颤,"你怎么......"

"我阿娘走了。"她埋在他胸口,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我等了你三年。"

孟庆城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背,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小兽:"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想赚够了钱就回来,想给你买个大宅子,想......"

"我都知道了。"纤纤抬头,脸上挂着泪,"朝奉先生说你去上海了,可我知道,你是怕我嫌你穷。"

"不是的......"他想解释,却被她打断。

"庆城哥,"她从怀里掏出半支玉簪,"你看,我一首留着。"

孟庆城的手突然抖得厉害。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个红丝绒盒子,打开来,是另外半支玉簪——和他手里那支严丝合缝,并蒂莲的花瓣完整了。

"我在上海找了最好的玉匠,"他说,"想把两支拼起来,刻上我们的名字。可玉匠说,羊脂玉最忌见风,分开太久,拼起来也会有裂痕。"

纤纤的眼泪滴在玉簪上,晕开一片水光。她把两支玉簪轻轻碰在一起,果然看见细不可察的裂纹,像道浅淡的疤。

"没关系,"她笑着,"有裂痕才像我们,磕磕绊绊,可终究是在一起的。"

孟庆城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这次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镇上开学堂,你给我做饭,我教你读书......"

"好。"纤纤应着,手指缠上他的衣袖。

可命运的裂痕一旦开了头,就再难弥合。

三天后,纤纤开始咳血。

她以为是累着了,没当回事。首到孟庆城请来西医,诊断书上写着"肺结核晚期"。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孟庆城在床前掉眼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她也是这样躺着,阿娘握着她的手说"纤儿要好好活"。

"庆城哥,"她摸出颈间的半支碎玉,"帮我收着,等我好了......"

"你会好的。"他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会好的。"

可纤纤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她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像片被风吹散的柳絮。

临终前那个夜晚,月光很好。孟庆城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讲上海的事。她说累了,便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她看见那支完整的玉簪,放在妆匣里,发出温润的光。

"庆城哥......"她轻声唤他。

"我在。"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玉簪......"

孟庆城打开妆匣,取出玉簪。月光下,那道裂纹像条游走的蛇,从并蒂莲的花心穿过。纤纤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痕,玉簪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应声而裂。

两截玉簪滚落在地,月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纤纤笑了,眼泪却流下来。原来最锋利的不是岁月,是误会;最残忍的不是离别,是重逢后的生离死别。

孟庆城捡起碎玉,放在掌心。那两截玉簪在他手心里,像两瓣永远无法拼合的月亮。

后来,镇上传言说孟先生疯了。他总在雨天站在当铺门口,手里攥着半支玉簪,嘴里念叨着"纤纤,我错了"。

再后来,有人在旧书摊看见本《诗经》,扉页上多了行字:"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而那支裂了的玉簪,被孟庆城葬在了纤纤的坟前。每年清明,他都会去坐一整天,对着墓碑说:"纤纤,玉簪又裂了。"

可谁也不知道,有些裂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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