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春寒还未褪尽,汴梁城外的桃枝己泛出浅红。我蹲在画案前研墨,松烟墨在砚池里洇开深潭般的墨色,笔锋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公子可是嫌我脸上脂粉太厚?"
声音像檐角铜铃被风撩动,清泠泠的。我抬头,便撞进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睛里——苏小姐站在屏风侧,月白襦裙沾了几点墨渍,发间那支珍珠步摇微微晃动,倒像是她方才急着进来时撞的。
这是我第三次为苏府千金画像。前两次她说我笔下的女子"眼尾太挑,没了三分温驯","唇色太艳,像戏文里的狐女"。今日她特意换了素色襦裙,连鬓边的珠花都摘了,只插一支乌木簪子,倒真应了我初见时想的"清水出芙蓉"。
我执起狼毫,笔尖轻触她眉心:"苏小姐且看这镜中人。"青铜镜搁在画案上,映出她微垂的眼睫,"您总说要画得像,可这世间最像的,到底是皮相还是骨相?"
她耳尖泛红,伸手要摸镜沿,又缩了回去:"公子总爱说些怪话。"
窗外有卖花担子的吆喝声飘进来,"卖杏花嘞——"尾音被风扯得细细的。我望着她被春阳镀亮的发顶,忽然想起昨日在西角楼看见的场景:苏老爷的青骢马拴在朱漆门前,马上坐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子,腰间玉鱼袋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那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鱼符。
"公子,墨要凝了。"她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我这才发现笔锋在宣纸上拖出一道墨痕,像道未干的泪。我慌忙蘸水擦拭,她却伸手按住我手腕:"无妨,留着吧。"
那道墨痕便成了她眼角的一颗泪痣。
三日后苏老爷亲自来画斋,袖中揣着个锦盒。"小女说公子画得极好,"他捻着胡须笑,眼底却凝着霜,"只是这泪痣......"他打开锦盒,取出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我家那口子生前最厌人哭,不如换作这个?"
我望着案头未完成的画像,女子的眼尾还凝着那滴未干的墨。苏小姐站在廊下,裙角沾了新泥,正低头逗弄我养的狸奴。她抬头时看见父亲手里的步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公子?"苏老爷的声音像根细针。
我接过步摇,金饰压得指尖发疼:"苏小姐的眼泪,比这金子贵重。"
苏老爷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拂袖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画案上的宣纸哗啦作响。我看见苏小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狸奴都被惊得窜上了梁。
那夜我在画室守夜。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画像上的女子忽悲忽喜。我取出那支步摇,金叶子在火上烤得发烫,忽然想起幼时在街头卖画,有个老妇人摸着我画的《寒梅图》说:"小郎君的笔,是有魂的。"
魂?我望着案头的女子,她的眉眼在我眼里渐渐活了——她会踮脚替我理乱发,会在我咳得厉害时煮梨汤,会在我画错了眼角时用帕子轻轻按住,说"公子莫急,慢慢来"。
窗外起了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我忽然听见脚步声,是苏小姐。她裹着件月白斗篷,发间还沾着夜露:"我偷跑出来的,爹爹睡了。"
她凑近看画,指尖几乎要碰到女子的眼尾:"公子把我画得比从前都好。"
"那是因为......"我喉头发紧,"因为你比从前更像你自己。"
她笑了,眼尾弯成月牙:"公子可知,我从前最怕画像?母亲临终前说我生得像她,可她死的时候,我连她模样都记不清了。"她转头看我,眼里有星子在闪,"现在倒盼着,能被公子多画几次。"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斗篷渗进来:"等这幅画成了,我带你去看汴河的灯船。三月十五,琼林苑的海棠开得正好......"
"嘘——"她将脸埋进我颈窝,发间的斗篷沾了墨香,"爹爹说,下月要把我许给王枢密的公子。"
我浑身一震,手里的烛台"当啷"落地。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像朵被暴雨打落的花:"王枢密管着西北军粮,爹爹说......"她声音哽咽,"说女儿嫁过去,苏家就能在汴梁站稳脚跟。"
我捡起烛台,发现她的裙角被火星燎了个洞。那夜我们说了很多话,她说小时候养过一只白兔,后来被猫叼走了;说她最爱的不是琴棋书画,是看画师调颜色;说若能嫁个懂画的人,便是粗茶淡饭也甘愿。
我说我虽穷,却有一间自己的画斋;说我攒了三年银钱,在城南买了块薄田;说等我攒够了聘礼,便来下聘。
她摸着我腕间的旧表——那是师父临终前送我的,说"画人先画魂"——突然笑了:"公子的表,比王公子的玉扳指好看多了。"
可后来我才知道,有些承诺,比汴河的春汛还容易化。
西月初八,我在画斋接到帖子。洒金红笺上写着"苏府宴请",落款是王枢密的公子王景行。我攥着帖子冲进苏府,正撞见苏小姐在庭院里哭,面前是一只摔碎的妆奁。
"爹爹说,若我不嫁,便断了我的月钱,赶我去庄子上住!"她扑进我怀里,眼泪浸透了我的中衣,"公子,我不想嫁给他......"
我拍着她的背,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我明日就去求王枢密,说我娶你......"
"没用的。"她摇头,"王家要的是苏家的码头。爹爹说,王枢密的船队每年能给苏家赚十万贯。"她抬起脸,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公子,你送我回房吧,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天夜里,我在画斋坐了整整一夜。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画像上,女子的眼尾那滴墨痣,像要滴下来似的。我取出那支赤金步摇,轻轻别在她鬓边——倒比她自己戴时合适许多。
第二日我去苏府,管家说小姐晨起便去了佛堂。我绕到后巷,看见佛堂的窗户开着条缝,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公子说要去求王枢密......"是苏小姐的声音,"可女儿知道,王家人最恨寒门,公子去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那便只能委屈苏小姐了。"是苏老爷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明日便送庚帖去王家。"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佛堂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苏小姐的尖叫:"爹爹!你把我的《寒梅图》摔了?那是公子送我的......"
"什么公子?"苏老爷冷笑,"不过是个画匠!你嫁过去是王家少夫人,要这些穷酸东西做什么?"
我踹开虚掩的门,正看见苏老爷一脚踩着那幅《寒梅图》。画纸被撕成两半,梅枝断在雪地里,像道狰狞的疤。苏小姐跪在地上,捡着碎片,指尖被瓷片划得鲜血淋漓。
"苏老爷。"我声音发颤,"令爱与我,是真心相待。"
"真心?"苏老爷弯腰捡起半幅画,扔进炭盆,"你可知王枢密的公子明日就来下聘?你可知苏家的码头,能换三十船军粮?"他指着苏小姐,"她是苏家的女儿,该为家族荣耀嫁!"
苏小姐突然站起来,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爹爹,女儿宁死不嫁。"她转身冲向院外,我忙去拉她,却被苏老爷一把推开。
"想跑?"他抄起门后的藤条,"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
藤条破空而来的瞬间,我扑过去挡住。藤条重重抽在我背上,疼得我几乎昏过去。苏小姐尖叫着扑过来,苏老爷却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回房里,"砰"地关上了门。
我趴在地上,听见苏小姐的哭声透过门缝钻出来,像把刀子扎进我心口。血从嘴角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那夜我在画斋守着画像坐到天明。窗外飘起细雨,打湿了窗纸上的冰花。我取出那支步摇,放在女子鬓边,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说过要去看灯船的。"我轻声说,"等我画完这幅画,我们就去。"
第二日清晨,苏府的管家来敲门。他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脸色煞白:"公子,我家小姐她......"
我手一抖,画像从案上滑落。木盒里是一支断了齿的木梳,还有半方染血的帕子。管家哽咽着说:"小姐昨夜在房里悬梁自尽,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公子的画像......"
我冲进苏府时,苏小姐己经被放了下来。她的脸白得像张纸,唇上还留着淡淡的胭脂印。我摸她的脸,己经凉透了。床帐上挂着那幅未完成的画像,女子的眼尾那滴墨痣,不知何时晕开,像滴真的眼泪。
"公子......"苏小姐的手突然动了动,我忙握住,"画......还没画完......"
我喉头发哽,将画像抱在怀里:"我这就画。"
我重新铺好宣纸,将苏小姐轻轻放在画案旁。她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还沾着我昨日给她研的墨。我执起笔,笔尖悬在她眼尾,却迟迟落不下去——她的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挂着泪,像两株被风雨打蔫的兰草。
"公子,画吧。"苏老爷站在门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画完了,我便让你们合葬。"
我蘸了新磨的松烟墨,笔锋落下时,眼泪先砸在纸上。我画她的眉,画她的眼,画她微张的唇。最后画到眼角时,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朱砂色的花。
"成了。"我放下笔,看着画中女子眼角的朱砂泪,"这才是她。"
苏小姐的手突然动了动,我想去握,却触到一片冰凉。她的嘴角微微,像是要笑,却被最后一口气噎住。她的眼睛缓缓睁开,望向我怀里的画像,轻声说:"公子,你把我画得......比从前都好。"
我抱着她渐渐僵硬的身子,听着窗外传来送亲的唢呐声。那声音像根细针,扎得我耳膜生疼。苏老爷站在廊下,手里攥着王家的庚帖,被雨水泡得发皱。
"公子,"他突然说,"你那幅画,借我看看。"
我将画递给他。他盯着画中女子的眼泪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好,好个有魂的画师。"他将画揣进怀里,"等王家的人来了,便说我苏某说话算话,女儿的尸身,就交给公子了。"
我抱着苏小姐走向后院。那里有我新挖的坑,埋着我攒了三年的银钱,埋着我给她买的玉镯,埋着那支断了齿的木梳。土坑旁边有棵老槐树,春天会开雪白的槐花。
我将她轻轻放进坑里,泥土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我伸手替她合上,指腹碰到她冰凉的睫毛,像碰着两片雪花。
"等你醒了,"我轻声说,"我们去汴河看灯船。"
最后一抔土落下时,我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王家的信使来了,带着大红的聘礼,带着王枢密的威风。可这一切,都与苏小姐无关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被苏老爷卖给了王枢密。王公子嫌画中女子眼角有泪,说晦气,便命人刮了去。可刮着刮着,那墨痕竟渗进纸里,怎么都擦不掉。王公子大怒,将画撕成碎片,扔进了茅房。
再后来,我在城南的破庙里住了三年。每日对着空白的画纸,总觉得能看见苏小姐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鬓边的乌木簪子,还有那滴永远落不下来的朱砂泪。
宣和九年的冬夜,我在破庙的灶膛前烤火。火光映着墙上的旧画,那是我偷偷临摹的苏小姐遗像。画中女子的眼角,有滴淡淡的朱砂色,像要滴下来似的。
我摸出怀里的赤金步摇,轻轻别在画中女子鬓边。忽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很轻,很慢,像是谁在试探着靠近。
"公子......"是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点江南口音,"我带了汴河的灯船票,你可要去?"
我转头,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她鬓边插着乌木簪子,眼尾有滴朱砂泪,在月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