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细雨把农具社的瓦檐浸成深灰色,徐大锤蹲在淬火池边,独眼紧盯着温度计。池水里漂着十二把特制铁锹,水面倒映出房梁上新挂的湿度计——那是用避孕套改制的,刻度是陈秀兰用红汞药水画的。
"水温得控在二十二度半。"老铁匠往池里撒了把粗盐,这是他从公社腌菜缸顺来的,"差半度钢口就脆。"我握着自制的测温杆,铁皮筒里灌着水银和煤油,密封用的是自行车内胎。
卫星天线骨架的订单卡在最后三把铁锹上。国营厂技术员老张第三次登门时,带来了卡尺和放大镜:"接缝处有头发丝细的豁口,影响信号反射。"他说话时眼镜片上蒙着层水雾,指缝里的老茧和图纸上的圆规印一样深。
我们重做了七炉钢水。徐大锤把祖传的桐油淬火剂换成豆油,铁器入油的瞬间腾起的蓝烟熏黑了山墙。第西天凌晨,最后一把铁锹的弧线终于能严丝合缝卡进模板,误差不超过两张报纸的厚度。
交货那日,来了一辆蒙着帆布的解放卡车。司机卸下二十袋水泥当尾款,袋子里却混着包用油纸裹紧的滚珠轴承。老张临走前在记账本上画了个圆圈,圆心点着颗五角星——后来在县广播站的天线塔上,我看见了同样形状的钢架结构。
小满那天,陈秀兰的阵痛来得比预产期早了半月。赵满囤驾着运化肥的驴车冲进农具社时,车板上的血渍己经发黑。接生婆在里间急得首拍大腿:"胎位横着,得送县医院!"
徐大锤掀了淬火池的挡板,连夜改装驴车。我们用轧花机的弹簧做了减震垫,车篷支架用的是卫星天线剩下的钢管。路过七里坡时,轮胎被蒺藜扎破,我拆下铁锹接缝处的铜片补胎,卫星图纸上缺失的豁口正好成了通气孔。
卫生院停电,手术室点着马灯。当陈秀兰的惨叫混着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响起时,我在器械室发现了台报废的无影灯。用自行车链条改装传动轴,铁匠铺的弹簧驱动反光板,最后用十二把手术剪拼成灯罩——徐大锤在产房外砸了三个酒瓶,玻璃碴子成了反光材料。
婴儿的啼哭与晨祷钟声同时响起。陈秀兰苍白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的烫疤,那是改无影灯时烙下的五角星形状。护士抱来的襁褓里,男婴右脚踝有块胎记,状若齿轮。
芒种前后,农具社接到批神秘铸铁件。每块钢坯上都打着"04"编号,淬火时泛着诡异的蓝光。徐大锤用祖传的"听音辨钢"法敲击坯料,独眼突然瞪得滚圆:"这是造炮管的钢!"
我们连夜在后院挖了地窖。改装后的淬火池能控温到正负半度,用体温计和闹钟发条拼成的温控器,精度竟不输国营厂的仪器。第七炉钢水出炉时,我在渣滓里发现了德文钢印——和唐工当年藏的轴承编号同属一个序列。
处暑那天,公社派来验收组。领头的是孙援朝,他中山装口袋别着三支钢笔,最贵的那支派克金笔始终没拧开帽。检查到地窖时,他突然用德语说:"莱茵金属的炼钢法。"说话时皮鞋尖踢翻了淬火剂桶,豆油漫过他特意摆在显眼处的录音机。
中秋夜,徐大锤倒在了炼钢炉前。诊断书上写着"砂肺三期",赤脚医生开的药方里却多了味犀牛角——那是陈秀兰用祖传银镯子从黑市换的。老铁匠弥留之际,把淬火秘方刻在了铁砧背面:七分豆油,两分陈醋,一分女人的眼泪。
我们按秘方淬出的最后一批钢件,在寒露那天装车运走。收货地址是组经纬度坐标,老张带来的回礼是捆用《人民日报》包着的无缝钢管。报纸头条下方,有人用铅笔圈出篇关于西北农具厂的报道,边批注着唐工特有的齿轮状记号。
立冬前夜,陈秀兰抱着孩子出现在农具社。她在淬火池边站了整宿,黎明时池水结出冰花,冰纹恰似卫星天线的网状结构。怀里的婴儿突然伸手抓向冰面,腕上银铃铛响起的瞬间,西北方向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