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日的阳光照在陇东塬上,把龟裂的黄土晒出青烟。唐工蹲在废弃的扬水站旁,用改锥拨弄着锈成铁疙瘩的水泵叶片。远处传来老牛拖犁的吱呀声,和三十年前他在胶东下乡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水泵是五八年大跃进安的。"放羊老汉用烟袋锅敲了敲水泥基座,"浇了三季就卡壳,还不如驴拉水车顶用。"羊群啃食着泵体缝隙钻出的蒿草,羊粪蛋滚进生锈的进水口。
我跟唐工沿着干涸的引水渠走,渠底裂着小孩胳膊粗的缝。老技术员突然弯腰捡起半截铧犁,铸铁的刃口布满蜂窝状的锈坑:"苏联五十年代的工艺,淬火时掺了太多矽砂。"
谷场边的晒坝上,七八个婆姨正用连枷打麦。包着红头巾的妇女扬起荆条编的农具,麦粒从破口处漏进泥地。唐工的手突然发抖:"五五年我在德国进修,那边淘汰三十年的脱粒机,也比这先进。"
老支书家的窑洞里,炕桌上摆着待客的糜子馍。豁口的粗瓷碗里飘着三片油星,老支书用树枝筷子蘸水在桌面画图:"早些年公社给配的播种机,吃种子比驴还凶。"水痕勾勒出的铁家伙,正是我们上个月拆解的那台斯大林六号。
唐工摸出贴身藏的滚珠轴承,在土炕上推给老支书:"用这个改播种轮,能省两成种。"老汉却把轴承还回来:"前年王庄改过播种机,秋收时卡了粒,半坡麦子绝了收。"窑洞外的山梁上,去年撂荒的梯田像块生锈的锯条。
暴雨冲毁河堤那夜,我们跟着抢修队扛沙包。二十个精壮后生抬着祖宗辈传的龙骨水车,木齿轮咬合声淹没在雷声里。唐工指着水车中轴对我吼:"这里加个滚珠轴承,效率能翻倍!"话音未落,百年古槐般粗的房梁木突然断裂,砸碎了六扇水车页片。
黎明时看到抢修成果——三架水车歪在泥浆里,老木匠正用棺材板补龙骨。唐工瘫坐在渠边,把德国轴承一颗颗埋进土里:"这是七十年代的黄土地,不是莱茵河畔的实验室。"
货郎担着针头线脑进村时,唐工盯着那副榆木扁担出神。担子两头挂着祖传的铜铃铛,和他在柏林见过的教堂钟摆一个原理。"老乡,这扁担借我使使。"他用改锥在榆木上刻出凹槽,嵌进随身带的弹簧片。货郎再挑担时,脚步竟轻快得哼起了信天游。
半月后重返该村,见货郎的扁担己被供在龙王庙。老支书吧嗒着旱烟解释:"那铁片招雷劈,前日暴雨把村口老槐树劈了。"庙墙外,被雷电击碎的弹簧片和香灰搅在一起,像团僵死的铁蚕。
最刺痛的记忆在秋收夜。场院上堆着被冰雹打秃的麦垛,会计借着月光拨算盘,劈啪声惊醒了装麦的麻袋——里面钻出个偷粮的半大孩子。唐工把兜里最后半块馍塞给他时,摸到孩子后颈被背篓绳磨出的血痂,和德国农机传动轴上的防滑纹一模一样。
寒露那天,我们在打谷场办技术讲座。唐工用羊粪蛋当滚珠,驴套绳演示皮带传动。讲到兴头时突降冷雨,老农们一哄而散去抢收晾晒的谷种。雨水冲垮了粪蛋模型,混着谷种的泥浆灌进唐工的胶鞋——这双在德国工厂被机油泡软的脚,终究没焐热黄土地。
返程路上遇见驮水的骡队,唐工盯着牲口背上的柏木桶出神。暮色中,木桶渗出的水迹连成线,在黄土坡上画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年轮。这水痕让我想起机械厂里光洁的轴承,想起淬火池精确到度的控温仪,最终却都化进陇东塬上永远喂不饱的干渴裂缝里。
夜宿公社招待所那晚,唐工就着二十五瓦的灯泡画图。晨光熹微时,他撕碎了所有图纸:"在德国学的这些,抵不过老把式一袋旱烟。"碎纸片飘出窗外,被早起的农妇捡去引火。炉膛里爆出的火星,和半年前我们改装收割机时迸溅的铁花,在1978年的寒风里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