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推开音乐学院礼堂侧门时,青铜铰链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六架三角钢琴沉默地伏在阴影里,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琴盖上流淌出蓝紫色瘀痕。调律师老周拧亮头灯,光束刺破蛛网密布的空气,惊飞一群躲在弱音踏板下的潮虫。
"就这架斯坦威。"后勤主任的皮鞋碾过满地乐谱残页,"捐赠人指定要放进校史馆,调完音就封存。"
老周掀起琴盖的瞬间,江澈被扑面而来的松香味撞得后退半步。这味道太熟悉了,十七岁那年他总在音乐教室外闻到——林晚练琴时永远开着琴盖,她说木头的呼吸声能盖过化疗仪器的嗡鸣。
"击弦机有点卡顿。"老周用螺丝刀拧开铸铁板,忽然发出疑惑的气音。暗红色羊毛毡深处,露出半截泛黄的速写纸,边缘被铜制弦轴钉扎出细密齿痕。江澈看着老周镊子尖颤抖着夹出纸片,舞台顶灯突然亮起,照亮纸上洇开的钢笔墨迹。
「移植手术倒计时7天。如果失忆,请忘记。」
最后一个"记"字拖出长长的划痕,像支离破碎的颤音。江澈的拇指抚过纸面,2009年6月的水渍在字迹上结成盐霜,他突然想起那年暴雨夜,林晚浑身湿透地抱着琴谱撞进他怀里。她发梢滴着水说要去北京做开颅手术,怀里的肖邦练习曲谱被淋得透明。
"这琴有问题?"后勤主任凑过来时,江澈己经将纸条攥进掌心。指甲掐进当年林晚用圆规刻在琴盖内侧的凹痕,那串德文"Immer"在尘灰下泛着幽光。他想起德语课上林晚转过脸,马尾辫扫过他的课本:"这个词是说'永远',但只能用在否定句里。"
此刻舞台幕布突然坠落,扬起经年的灰尘。老周继续拆卸击弦机,88个琴槌在绒布上排成沉默的队列。江澈蹲下身,看见低音区钢板上用修正液画着歪扭的涂鸦:穿病号服的小人牵着另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人,云朵里飘着五线谱状的对话框。
"这是捐赠人住院时画的?"老周擦亮第八根琴弦,"听说她最后半年常来琴房,护士举着输液架陪她。"
江澈的太阳穴突突跳动。2009年6月12日的记忆突然清晰——他举着石膏固定的右手冲进琴房,看见林晚正用左手弹《离别曲》。输液管缠在谱架上,她侧脸贴着冰凉的琴键笑:"医生说肿瘤压迫海马体,可能连升降记号都记不住呢。"
当时她脚边堆着十几个药盒,碳酸锂片撒在延音踏板上,被踩成细碎的月光。江澈记得自己怎样跪着捡起那些白色星星,记得林晚突然按住他肩膀,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后:"要是我忘了你,你就把钢琴拆开看看。"
此刻老周正在调试中央C,音叉的清鸣震得江澈眼眶酸胀。他展开那张泛黄的纸,在舞台逆光里发现背面还有铅笔写的附加条款:「若未失忆,请在第857次心跳时吻我——根据每分钟72次测算,手术麻醉生效后你有119秒时间。」
后勤主任催促封存钢琴的喊声传来时,江澈正数到第843下心跳。他望着琴箱里林晚当年塞进的银杏叶标本,突然听见虚空里传来少女狡黠的笑声。暮色中的琴弦仍在微微震颤,像某个未完成的约定在黑暗中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