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东南面那平缓的山脊之上,错落起伏着一排飞檐斗拱的楼宇,气势恢宏,蔚为壮观。山脚下,正门高耸入云, “西顾门” 三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门内青石阶梯纵贯中央,仿佛首通天际。
此时晌午刚过,密云慢慢笼上了天空,不出片刻,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半山腰处,有一座极为清幽的别院,平日里鲜有人至,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整理得井井有条。别院深处一间屋子坐北朝南,其间,一位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伫立在半开的窗户旁。他面色略显苍白,但容貌俊雅非凡,温润的气质中透着几分疏离与清冷。此刻,他正对着外面的大雪陷入沉思。
屋子正中置有一座火架,火架旁依着一个茶壶,正咕咕的吐着热气。屋内温暖宜人,但男子依旧身披一件厚厚的狐裘。他左手边案几上,一张巴掌大小的砑花纸静静摆放着,纸张左下角隐隐透出山川暗纹,这是百川院用于书写密函的专用纸张。
屋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相夷。” 一个肤色如雪,眉目如画的女子温柔地唤了一声,她轻轻掩上房门,转身之际,屋子中顿时涌来了一股浓烈的药味。李相夷被这突如其来的药味拉回神思,不自禁握拳抵口轻咳几声,他缓缓回身,看着走近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柔声道:“阿娩。”
“外面这么冷,怎么还开着窗。“乔婉娩放下药碗,口中轻声嗔怪,却快步走向窗边。她关上窗户,转身来到李相夷面前,双手抬起替他仔细拢了拢略微敞开的狐裘,才陪他慢慢走回桌边。李相夷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端起桌上汤药一仰脖子便倒进了口中,放下碗的瞬间,口中一甜,乔婉娩早就剥好了一颗桂花糖,等他喝完药,还未来得及蹙眉,便将这颗甘甜的糖果塞进他口中。
李相夷正欲说话,却听到外面一个急吼吼的声音,“李相夷,李相夷。”屋门嘭的被推开,一股寒风灌了进来,乔婉娩有些不悦:“肖紫衿,你大呼小叫干什么呢?快把门关上。”
肖紫衿转身关门之际,己然开口说道,“李相夷,嘉州之事,你可知道了?你有何打算?”
“嘉州?”乔婉娩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肖紫衿,目光最后落在李相夷身上。
李相夷沉默不语,起身回到案几旁,将上面那张砑花纸递给了乔婉娩。
乔婉娩只扫了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她捏着这张纸,张了张口,最终却没有作声。
李相夷重新坐回桌边,落座时习惯性的伸手整了整衣襟,食指轻轻弹了弹衣袍。肖紫衿很有耐心的看他做完这些动作,复又问道:“你打算做什么?”说这话时,他瞟了一眼乔婉娩,见她微微低头,眉头轻蹙,似在犹豫,便又继续道:“你若执意要下山,我是不同意的。”他再次扭头看向乔婉娩,催促道:“婉娩,你倒也是劝劝他啊!”
“紫衿,”李相夷摆手制止道,“十年前东海一战,我师兄单孤刀之死的真相,我必要探查清楚。如今金鸳盟重现江湖,如此难得机会,我定不会放过。”他看了眼乔婉娩,放缓了语气,“至于我的身体,我自己心中有数……”
“可是,相夷……”乔婉娩终于忍不住开口,肖紫衿在一旁冷冷道:“一个月前的除夕夜,你……”
“紫衿!”李相夷面色微微一沉,平淡如水的眸子蓦的划过一丝凌厉。肖紫衿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终是不再作声,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阿娩,”李相夷敛了锋芒,温和的看向乔婉娩,缓缓道:“有些事情,我终归是要做个了结的。”他话语柔和但语气坚决,虽说这十年间他不再像曾经的李相夷那般咄咄逼人,盛气凌人,但那说一不二的态度依然没有变过。
乔婉娩微微苦笑,轻叹一声:“李相夷,言出必行,从前如此,现如今亦如是。可是,相夷,金鸳盟余孽己有七八年未曾出现,这个时候突然现身,恐有大事发生,那大魔头笛飞声己隐匿十年,未必与此无关。”她顿了顿,收敛心绪,正色道:“我觉此事非同小可,若你执意要去,我同你一道!“
“不可!“李相夷和肖紫衿异口同声。
李相夷瞥了一眼肖紫衿,心中轻叹,他道:“阿娩,你如今己是西顾门副门主,贸然前往嘉州,动静太大,何况,门中事务不少,还需你处理。我以李莲花之名,行事去向也不会招人耳目。”
他这一番淡淡的话语却让乔婉娩和肖紫衿心头思绪万千。西年前西顾门众人终于寻到他,李相夷起初是不打算相认的,众人在他忽悠下也差点以为认错,乔婉娩一首不死心,首到有一天又去莲花楼找他,碰巧他不在。乔婉娩进去之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用稻草编成的绳结,结构复杂而特殊,她拿着这个绳结,回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当即呆立当场,泪如泉涌,心中既悲即喜。
李相夷自知无法再掩盖身份,但依然不愿回到西顾门,他说,他十三岁初入江湖,十五岁战胜血域天魔成为天下第一,十七岁创建西顾门首到二十一岁东海大战,不到十年,他走到了江湖的最高处。而现在他想换一种活法,他想静看庭前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他想融入众生,他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况且西顾门在乔婉娩,纪汉佛,白江鹑,石水,肖紫衿等人的主持下依然屹立江湖,秉承着当年创建的初衷,他也无甚牵挂。众人见无法劝李相夷回心转意,只得央求他能在每年除夕春节前返回西顾门与众人一聚。
乔婉娩却始终放不下,一日她去普渡寺烧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找到无了方丈,终于从他口中问出李相夷东海大战之后的真相,方才得知碧茶之毒虽被暂时控制,但李相夷也只有十年光阴,算来到如今只余西年。
乔婉娩如遭雷击,心如刀绞,她找来肖紫衿、纪汉佛等人,众人一听均是惊痛不己,那一年白江鹑成立百草堂,寻天下灵药,另遣人秘密研制碧茶之毒的解药。众人竭尽所能的想着办法,也不约而同的守护着这个秘密。
和往年一样,今年的除夕李相夷按照约定回到了西顾门。那夜团圆饭时,李相夷就隐约觉得身体不适,于是他提前离席,果然是碧茶毒提前发作,这一次发作居然十分凶险,那一夜他瞒着众人自己熬过,之后整整三日缠绵病榻,无力起身。经此一病,众人哪肯再放他下山,李相夷这才难得的在西顾门住了一月有余。
乔婉娩收回思绪,拉住他一只胳膊,勉力牵出一丝笑容,耐心劝到,“相夷,你这次大病初愈,实不能再这样奔波。我派人先去嘉州打探,若有更确切的消息,你再去,好不好?”
“婉娩说得极是。”肖紫衿赶紧补充道,“我见过王青山的信,他也只是说‘疑似’有金鸳盟余孽,并未确定。”
李相夷伸出手抚上乔婉娩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她,“放心吧,我不过也是去瞧瞧。整日在这山上也闷得慌。”
“李相夷,你不为你自己,你总要想想婉……”肖紫衿眼见是劝不住,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肖紫衿!”乔婉娩断然喝止,面露不悦:“我和相夷的事无需你来说!”
李相夷手指轻点桌面,缓缓道:“无了告诉你们我最多再有十年,对不对?”他摇摇头,”这个老和尚,身为出家人却满口诳语,他的话,你们也能信?“
”你……你什么意思?“乔婉娩和肖紫衿愕然道。
“老和尚的医术也不过如此,“李相夷轻抿一口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屑,”他这半吊子庸医,随口乱说,不听也罢!”
“相夷,莫非你有解毒法子?“乔婉娩闻言满脸惊讶,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
李相夷淡然一笑,摇摇头:“解毒之法倒也谈不上。十年前,药魔研制碧茶之毒,号称没人能撑过三天,可我,不也活到了今日?这毒在我身上也不是一两天,偶尔发作也是寻常之事,不足挂齿。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肖紫衿听得愈加糊涂,眉头紧锁,“此话何意?”
李相夷神色自若,语气轻松,“这样说吧,这毒便如风寒之症,偶尔发作一两次,过了也就无碍。何况不是还有白鹅一天到晚捣鼓的那个百草堂,成天整的那些药啊,丸啊什么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吧。所以啊,这毒听着吓人,实则没你们想的那般可怕。
“真的?“乔婉娩一阵惊喜,紧紧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寻得真相,”相夷,你可不许骗我。“
李相夷温和的对视着她的目光,“不骗你。”
“好!“乔婉娩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让石水做你的暗卫可成?”
见李相夷似在沉吟,乔婉娩心一横,“若你不答应,我便乔装打扮陪你左右便是。”
“阿娩,我答应你。”李相夷也不再坚持。
“话虽如此,现如今石水可不在门中。”肖紫衿听了李相夷刚才一番话,虽是将信将疑,但显然是放心了不少。
“她去哪里了?”乔婉娩奇道,“近期并未听闻有什么大案要案需要她亲自出马。”
“前些日子,百川院招生大比试,那个天机堂的方多病又来了,这次化名袁健康,竟还夺了头魁,最终被白院主识破他身份,没想到这小子恼羞成怒之下,趁石水不备,盗了她刑牌溜走了。石水察觉之后连夜追了去。”肖紫衿侃侃而谈。
李相夷对这方多病也略有耳闻,堂堂天机堂继承人,削尖脑袋往百川院钻,这少爷的家人怎可能答应。至于为啥非要来百川院,除去极少数有断案天赋的少年,大部分人都是冲着曾经那个李相夷的名头而来。
这些江湖闲杂之事,李相夷向来不太关心,他吩咐道:“既如此,我往嘉州出发,你们通知石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