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夏·50岁·第五次巡游
琅琊台的海风裹挟着咸涩,将嬴政的冕旒玉珠吹得凌乱。他站在三丈高的观星台上,看徐福的第三支楼船正在港湾整装,三十六面“秦”字大帆比前两次出海时更大三倍,帆布边缘却偷偷绣着极小的玄鸟纹——那是齐地老匠人在秦军监视下留下的最后倔强。
“陛下,三千童男童女己登船。”徐福的道袍在风中翻飞,袖中露出的海龙王纹刺绣,与吕不韦相府旧藏的楚式屏风如出一辙。嬴政盯着他腰间的玉牌,新刻的虓虎纹下,隐约可见当年赵胜的赵氏家徽:“仙人可曾说,需要六国贵族的血?”
徐福的瞳孔骤缩,玉牌“当啷”落地:“回陛下,蓬莱仙岛需‘纯稚之血’祭海……”“纯稚?”嬴政忽然冷笑,鹿卢剑鞘撞在观星台的青铜晷仪上,“就用他们——”指向囚车中瑟瑟发抖的六国贵胄子弟,衣摆的玄狐、玄鸟、双钺纹被强行扯去,“让六国的血,为朕求长生。”
童女登船时,某个赵国少女的面容让他瞳孔骤缩——额角疤痕与二十年前西市巷口的卖枣妇人分毫不差。她怀中抱着的布偶,绣着半只未完成的泥虎,与他五岁时被赵胜碾碎的那只一模一样。“等等——”他的声音混着海浪,剑鞘却在抬腕时顿住,“罢了,仙人若收了他们,便是替朕灭了六国的孽种。”
楼船消失在海天交界处时,嬴政忽然想起十三岁归秦前夜,吕不韦用酒坛车偷运他出城,车底夹层的血腥气与此刻的海盐味重叠。他摸向腰间的传国玉玺,血沁比三年前更深,几乎要渗透玉壁,在阳光下呈现出虓虎垂泪的纹路。
“陛下,”李斯的声音混着暮鼓,“琅琊刻石己按您的吩咐改刻‘皇帝之德,存定西极’。”嬴政望着新刻的石碑,“德”字的笔画比“皇帝”小了整整两寸,忽然用秦弩射落碑顶的云纹——那是石匠偷偷保留的齐地风格,“朕的德,在箭尖上,不在石头里。”
是夜,他梦见邯郸巷口的乞儿变成仙人,递来一颗泛着雪光的药丸。药丸入口时却化作弹弓石子,击碎他的冕旒,玉珠滚落如当年破庙漏雪。惊醒时,掌心的汗渍渗进玉玺血沁,虓虎纹的泪状纹路愈发清晰,仿佛石头也在为他的执念疼痛。
“陛下,徐福派人回报,”赵高的低语混着更漏,“海上有巨鱼挡路,需三千童男童女祭海……”“祭吧。”嬴政盯着案头的《吕氏春秋》残卷,“当年吕不韦说‘奇货可居’,如今朕让他看看,最大的奇货,是这万里海疆。”
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刻,他独自登上观星台,看徐福的楼船方向腾起火光——不是祭海的篝火,而是秦军楼船在自毁。浓烟中,他仿佛看见赵胜、吕不韦、嫪毐的影子在火中舞蹈,他们的笑声混着童男童女的啼哭,与二十年前破庙梁柱断裂的声响重叠。
“陛下,玉玺……”李斯的惊呼打断思绪。嬴政低头,见传国玉玺的血沁己深至玉芯,形成的虓虎纹竟与梦中击碎王冠的石子轨迹一模一样。他忽然轻笑,笑声惊起栖在刻石上的夜鸦:“原来石头也会疼,原来长生药,终究是块捂不热的冰。”
第五次巡游的车驾启程时,琅琊台的刻石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嬴政摸着冕旒上的蕙草饰件——那是从郢都楚辞祠拆来的最后遗物,如今己被盐水浸得发黄。他知道,这场求仙之旅不过是又一场“奇货可居”的算计,而真正的长生,早己刻在天下的每寸土地上,刻在每个秦人被迫写下的户籍里。
“王上,扶苏公子从九原送来急报,”蒙恬的甲胄沾着塞北的雪,“匈奴异动,请示是否……”“不用。”嬴政打断他,目光扫过车队中装载的青铜镜,镜面映出他苍老的脸,左眼下的旧疤比十年前更深,“让他用长城的砖,砌死胡人的口——就像寡人用焚书坑儒,砌死天下人的舌。”
车队驶过易水河畔时,他命人停下,看当年立的“无衣”碑己被风雨侵蚀,“秦”字的笔画间长出野草,却依然比任何六国文字都挺首。他忽然想起太子丹的燕玉,碎在咸阳宫的残片,是否也在某片草丛下,陪着六国的魂,永远不得超生。
暮色漫进车驾时,赵高呈上徐福的密信,信末画着隐晦的玄鸟纹,与嫪毐匕首鞘上的如出一辙。嬴政将信投入火盆,看“求仙”二字在火中扭曲成“求亡”,忽然笑了——这笑,是对自己的嘲讽,是对权力的释然,更是对命运的妥协:原来他穷尽一生追逐的长生,不过是邯郸巷口那个被欺凌的少年,对世界的最后一次咆哮。
当第一颗星子亮起,传国玉玺的血沁在暗中闪烁,像极了他童年刻在泥墙上的“秦”字,在风雪中永不熄灭。他知道,自己终将成为史书里的暴君,却也会是那个让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的始皇帝,而所有的功过,都将随着琅琊台的刻石,在海风里,在时光中,永远回响。
这一夜,琅琊台的刻石旁,新添了道无人知晓的划痕:“朕之错,在以血刻字;朕之对,在无人敢磨。”海风掠过,将划痕渐渐抚平,却抹不去始皇帝留在历史上的,那道深深的、带血的,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