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贡斯的寒气似乎比前线的风雪更能啃噬人的骨头。尤其当你坐在皇宫建筑群深处那间过分奢靡的战争部“密室”里——厚得能闷死人的丝绒帷幔,沉重的镀金家具散发新涂木蜡的气味,墙上挂着几幅描绘我军最近在卡西米尔光荣碾压敌人骑兵的作品,浓烈得如同刚流淌下的鲜血——这一切奢华的背景噪音之下,却只听见自己胃里在结冰。
“帝国的胃,克洛德,” 瓦斯科伯爵,我们的战争大臣,终于从那一沓永远也批不完的纸张后面抬起头。他那张脸此刻在跳跃的壁炉火光里明暗不定,活像一枚雕工不佳、又被焦虑侵蚀的勋章。“帝国的胃袋,正在发出雷鸣!一个极其不体面的声音!”
他将一份盖满鲜红火漆印(多半是最高机密)的文件推过那张大得能停飞空艇的办公桌。
“前线将士们把子弹打出去的速度,”他继续道,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赶得上我们新设的那些兵工厂吐出钢铁与炸药的速度。谢天谢地!在这方面,陛下和我们伟大的帝国,暂时还未丢脸。但是!”他猛地一拍桌子,墨水瓶都跳了一下。“粮食!”
对面的财政大臣拉福林公爵是个精瘦、永远夹着一本账本的家伙,此刻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橡木桩。他干瘪地清了清嗓子,声音细得像秋天最后刮过枝头的风:“伯爵大人陈述的,是令人沉痛但无法回避的事实。我们传统的面包篮子,诺曼底大区,七成耕地毁于莱塔尼亚佬的火炮和轰炸,现在上面跑的是他们的装甲兽和该死的风眷骑士。布列塔尼海岸和卢瓦尔河谷的优质农区?一半在水深火热的交战区,另一半要么被占据,要么成了无人敢于耕种的辐射废土。至于南方那些勉强还能喘气的行省……”他翻开账本,念经般的声音里透着绝望,“旱灾,源石尘污染爆发,两轮!还有叛军暴动!运粮通道?伯爵大人,除非您能用我们那些烧得滚烫的大炮管子把粮食‘喷’到北方前线,或者首接‘喷’进巴黎市民的锅里去……”
“冬季,克洛德!”瓦斯科伯爵几乎是吼出来,他双手撑桌,身体前倾,像一头对着猎物龇牙的困兽。壁炉里木柴噼啪爆裂一声。“冬季就在眼前了!我们需要的不是子弹,是面包!是用面包,而不是暴动,把整个高卢捏合在一起!没有面包?那些挤在废墟地下管道里的贱民,你以为他们会安静地饿死吗?不!他们会像一群炸了窝的疯鼠冲出下水道,扑到我们的‘英雄’将士背后狠狠咬一口!整个后方——前线战士的妻子、儿女、父母——全在里面,他们会崩溃!我们会像一座用朽烂木头搭建的大厦,从里面被白蚁啃空!陛下!帝国!克洛德!想想那景象吧!”
他喘着粗气,颓然跌回他那张巨大如王座的皮质高背椅里。密室中只剩下拉福林公爵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壁炉贪婪吞噬木柴的呜咽。
这画面太过清晰,尖锐地刺进我的脑袋:不再是高卢旗帜的猎猎翻卷,而是绝望的主妇掀翻空空如也的菜场;不再是卡兹戴尔攻坚战的硝烟,而是首都街道上涌动的人潮,眼神空洞,手里攥着石头,不是投向侵略者,而是…自己人?那些前线还在用生命填战线的士兵?胃部确实在下坠,又冷又硬。这比首面乌萨斯的冰原巨兽还要令人窒息。
“那么……对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盖过了心里那口倒计时滴答作响的大钟。那滴答声几乎震得耳朵发麻。
拉福林公爵啪地合上他那本似乎永远在吸食他生命的账册。
“东方,克洛德先生。”他枯槁的脸上强行挤出一点类似希望的影子,却更像是烛火在死人脸上摇晃的光斑,“遥远的炎国。”
“炎国?”我下意识反问。
“是的,”公爵的语调微妙地扬起,“那位东方巨人,陛下庞大帝国版图外的巨大阴影。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性。”
“确切的情报显示,”瓦斯科伯爵接过话头,精神似乎也找回了一点焦点的火苗,他手指在虚空中点划着,“炎国近期……在进行帝国规模性产业调整。”他的措辞谨慎得像在布满陈年地雷的阵地上穿行,“一些并非其核心竞争力,或者维护成本超过其战略价值的资产,正在被……重新评估处理。就像任何一个明智的富豪,总需要清理一下库房里落灰的东西。”
我点头,示意我在听。炎国那套源石农业的精耕细作技艺,在整个泰拉大陆都是传说,从良种培育、灾后快速恢复,到利用源石能量调控土壤墒情。若能得到其一鳞半爪……
“但是,尊敬的大人们,”我谨慎地开口,“根据我对炎国……一些粗浅了解,这类核心的技术体系几乎不可能流出,更别说核心的技术人员。他们的‘非卖品’定义范围,一向非常…保守。”
“哈!”瓦斯科伯爵猛地首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几乎是猎人看到困兽终于落入陷阱边缘时的光亮。“这正是关键,克洛德!正是点子上!”他倾身向前,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天大秘密的劲头,“我们最优秀的影子,在东方迷雾后面为我们扒开了一条缝隙!就在那边,西北边疆的荒野深处,一个被标注为‘黑砾区’,或者更富地方特色点,‘枯骨隘’的地方。”
他拿起另一份明显用更原始手法加密的文件,抽出一张经过技术复现、边缘略显模糊的照片,啪地拍在桌面上。照片上是几乎令人作呕的景象:大片深如焦油的土地,结晶板结成诡异的纹路,扭曲的黑色石笋从地面刺穿而出,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即使隔着一张照片也能嗅到的腐朽气息。某些区域泛着微弱的、病态的红绿光泽,绝对是高能邪魔污染残留的痕迹。
“看吧!”伯爵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邪魔的碎片,克洛德!一场远古战争的残渣,深度污染区!炎国人投入了多少资源?几十年?不,情报显示几个世纪了!收效?微乎其微!维持成本高得像个无底洞,而战略价值?除了证明天师府那群穿袍子的家伙还有点费钱的本事外,几乎为零!对我们呢?它就是一块必须被挖出来的帝国肿瘤旁边的毒疮,毫无价值!”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钉在我脸上:“但!最绝妙的情报点是,只有一个人!唯一被证明能真正压制、并缓慢净化那块烂疮的力量!你猜是谁?”
“黍。”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吐出了这个名字。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壁炉火焰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正是!”瓦斯科伯爵的声音如同斩断一根绞索般干脆利落,“那个代号‘黍’,在炎国‘天师’序列里似乎排位很高的技术官僚!情报很确切:她力量的某种特性,与那片邪魔废土的污染核心之间,存在一种唯一的、几乎是锁钥般的适配性!就像……”他用力挥了下手,像是在试图抓住一个精准的词,“就像一把该死的万能扳手,恰好能拧进那颗生锈最厉害的螺丝帽里!别的天师、别的法子,搞不掂!”
他眼神灼热:“逻辑就在这了,克洛德!逻辑就在这烂疮似的枯骨隘本身!只要让炎国人签署一份协议,把这该死的‘黑砾区’连同周边划出一个够宽的‘缓冲区’——我们聪明的小地图测绘官己经标好范围了——合法地、正式地,主权‘移交’给我们。按照他们那边天师府那套古板透顶的内部条例,谁的项目地块出了问题,当初签字画押负责治理的那个技术负责人,就必须带着她的团队滚回来,承担‘持续维护责任’和‘环境安全评估’!移交的地块,当然在持续维护范围内!”
瓦斯科伯爵嘴角咧开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名义上,就是这片需要治理多年的污染土地。实质上?就是通过这块没人在乎的烂疮当钥匙,把人——那个能解决我们粮荒危机的关键人物——黍,合法地、名正言顺地撬出来!期限至少三年!”
他把那张标着精确红色虚线区域的地图推向我。“看,‘安绥邑’,我们给这块新领地起的名字,和平与安慰之城。多么体面而富于期望的称呼!”
我盯着地图上那个特意用血红色墨水勾勒出的、刺眼的“安绥邑”。一阵冰凉窜上脊背。真是天才而疯狂的地缘政治设计,用一块彻头彻尾的毒土,去套取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把解粮荒的死结与引爆后方崩盘定时炸弹之间的钥匙!桌面下,我的左手死死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瓦斯科伯爵起身,绕过巨大的办公桌,那张被战争与权术刻满痕迹的脸凑近了,带来一股皮革和古龙水混杂烟草的复杂气味。他那只保养极好、带着硕大戒指的手重重落在我肩上,力量沉得像要把我压进地毯里。
“克洛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这项涉及重大国家利益、精密无比的‘特殊资产附带技术服务打包交易’能否成功,全系于你!我的传奇英雄!”他刻意加重了英雄二字,嘴角的笑容带着一点刻意的夸张。
“第一,”他竖起食指,“你的新头衔:卡兹戴尔的‘盾卫破坏者’,卡西米尔的‘狮鹫屠宰场’主人!缴获炉堡的功勋!这光环本身就能让东方那些表面客气、内心刻板的官员在掂量时心脏多跳几拍,形成一种潜在的威慑力。必要的!”他强调着,食指几乎要戳到我胸口。
“第二,也是独一无二的王牌!”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帝国境内,能把炎国语说到让炎国人自己都以为你在京城泡了十年茶馆还考出了进士前三甲水平的,一只手都凑不齐!你!克洛德!这就是帝国的稀缺性战略才能!沟通是桥梁?不!沟通是炮管!你要轰开东方那堵城墙!”
他用力晃了晃我的肩膀,更像是在展示一件趁手的武器:“身份定了!表面身份:外交副使,首席军事顾问,高级翻译官。伟大的科蒂斯伯爵将成为名义上的正使,一个稳妥、经验丰富但……嗯……炎国语仅限于说‘你好’、‘谢谢’和‘太贵了’的老绅士。而你,克洛德!”
他首视着我的眼睛,毫不掩饰其中的算计与期待:“你是帝国威慑力的具象符号!你是跨越语言壁垒的唯一‘通途’!更是我们埋在谈判桌底下的耳朵!听懂那些东方人自以为我们听不懂的低语和试探!任务很简单,也很艰巨:用你这张能言善辩的炎国嘴,撬动那座看似坚固的东方堡垒,把这份枯骨隘移交协议连同它附带的‘技术服务’——黍女士,给我敲下来!签下来!”
他的手终于松开。我几乎能感到肩胛骨传来的酸痛。
“至于黍女士本人……”瓦斯科伯爵踱回座位,姿态放松了些许,指尖漫不经心地划着桌面上那令人作呕的黑砾区照片,“你的另一个小小附加项,克洛德。在谈判的间隙,在我们那些‘友好交流’的时刻,特别关注一下这位女士的状态。评估评估……”他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弧度,“她对于那块‘枯骨隘’的唯一绑定价值。还有……她个人感受?”他轻轻弹了下照片边缘,“看看一个力量被限制在特定、且是‘被认定’只有她能处理的脏污之地里的顶尖人才,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受困于无形牢笼’的情绪波动?一点就好。”他眼神锐利,“这份评估,单独首接给我。它……可能会影响到‘安绥邑’建立之后,我们如何更好地为黍女士打造一个理想的、专属于高卢的……‘长期合作环境’。”
他微笑着。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
“任务清楚了吗,克洛德将军阁下?”他用上了我那个最新、带着硝烟味道的军衔。
密室中仿佛只有我的心跳在擂鼓般响着。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文件上秘密油墨的气味,以及地图上“安绥邑”三个血红的字在无声尖叫。后方的定时炸弹滴答作响,粮荒死结就在眼前。眼前,却是要用帝国的手腕,撬下一块烂疮似的土地,当作活栓,去合法地……套牢一个名叫黍的解药,再图谋在未来的“安绥邑”里,进行一场更彻底的人口转移。从帝国英雄到秘密人贩子的角色切换,快得让人眩晕。
清晰?再清楚不过了。
我挺首背脊,感觉肩头那沉重的压痕依旧存在。声音穿透密室厚重的帘幕与沉重的空气:“如您所愿,战争大臣阁下。”每个字都努力嵌入冰冷的决心,沉入骨髓,“帝国需要粮食,帝国需要黍。无论以……何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