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丘陵的第七分钟,我数到怀表第七次心跳般的震颤。军靴后跟习惯性地叩响橡木地板,震落了大理石台阶上凝结的露珠。没有管家提醒早餐时间,没有孩童嬉闹声穿透回廊,只有二十七年舰船生活刻在骨髓里的生物钟在寂静中轰鸣。
绕过玫瑰园时,我放任手杖尖端碾碎了一朵凋谢的月季。暗红花瓣粘在黄铜杖头上,让我想起上个月在布雷斯特军港见过的蒸汽轮机压力表——那些颤动的指针总在临界值边缘徘徊,如同我此刻的左膝。老园丁马蒂厄蹲在排水渠旁抽烟斗,火星明灭间飘来他含混的嘟囔:"您该往护腰里多塞层羊毛,这鬼天气能让铁锚生锈。"
昨天借伞的那个留学生数着青石砖上的裂纹后退半步,伞骨收束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我望向铁艺围栏外的黎勃利,问她叫什么
“程舒雅”
“寓意顺利吗?真是个好名字。”我接过伞。
“在高卢留学顺利吗?”我想起她似乎学的是经济学。
"顺利这个词像薄荷硬糖,含在嘴里会慢慢变薄。"她指尖划过围栏上凝结的盐霜
(老园丁的烟斗突然爆出火星,灰烬落进排水渠发出细响。我的左膝在湿气中胀痛。)
"经济学该给乡愁标个系数?"手杖无意识碾着青苔。
图书室的彩窗把阳光滤成葡萄酒浆,泼在从海军部送来的原石反应炉图纸上。我的钢笔悬在某个传动装置上方颤抖,墨水滴落时恰好补全了缺失的铆钉位。这让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原主指挥第一艘炮塔舰的经历,风总把图纸吹出波浪状的褶皱。
铸铁壁炉里的橡木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我往红茶里多加了一匙朗姆酒。这习惯是从巡航时养成的,当年为了驱散热带瘴气,如今只剩杯底沉淀的寂寞在打旋。窗外的栗子树突然惊起一群寒鸦,我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海军佩剑,此刻却只有空荡荡的皮带扣咬进髋骨。
黄昏时分,杜邦工程师的马车碾碎了庄园的寂静。这个林贡斯机械师浑身散发着火车头般的热情,把反应炉模型往书桌上一搁:"您看这角度!按照皇帝重视的浓缩原石液改进的。"模型转动时在桃花心木桌面刻下浅痕,让我想起上个月在测绘的敌军航道图。
凌晨三时的庄园响起不合时节的蝉鸣。(不是十一月了吗?)我披着单衣坐在露台,就着鲸油灯核对军港物资清单。副官的字迹间突然飘出一片干枯的鼠尾草叶,这必定是他又熬夜工作时打瞌睡了。我对着摇曳的灯火轻笑出声,惊醒了蜷在壁炉边的老猎犬,它的鼻尖蹭过我垂落的掌心时,我发现自己正用旗语手势抚摸它的头颅。
破晓前最后一场细雨打湿了待寄的信笺。给海军部的报告书第六页空白处,一滴松节油晕染出这片大地的轮廓。我放任羽毛笔尖在此徘徊,画出条虚线的航道——那是三十年前作为见习生首次远航的路线。晨雾中传来早祷钟声,我对着虚空举起冷却的咖啡杯,与记忆中所有逝去的同僚完成了第两千一百次孤独的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