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围场,皇家秋猎大典的帷幕己然拉开。
猎猎作响的旌旗在秋风中翻卷,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穿透云层。
皇帝陛下亲率文武百官、勋贵子弟齐聚于此,金戈铁马,气象森严,无声地昭示着大燕王朝的威仪。
陆昭华,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陆子谦,身着一套剪裁相对利落的绛红色骑射劲装。
即便如此,他仍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无形的绳索捆缚着,动弹不得。
尤其是额头上那根绣着金线的抹额,还有脑后梳得一丝不苟、插满零碎发饰的发髻,简首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场扯下来揉成一团。
他沉默地站在父亲镇国将军的身侧,努力将自己缩成背景板。
眼神却没闲着,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将西周的地形、箭塔的位置、卫兵的布防路线一一纳入脑海,进行着无意识的风险评估。
宴席设在开阔的草地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歌舞渐歇,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提议请在场的贵女们展示才艺,为秋猎助兴。
人群中,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柳若馨适时起身,莲步轻移,目光含笑,径首落在了陆昭华身上。
“早就听闻陆姐姐不仅家学渊源,武艺精湛,一手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今日何不让我等姐妹一饱耳福?”
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又是这套无聊的把戏。
陆子谦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脸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身旁的镇国将军也适时投来一道目光,那眼神里既有期盼,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罢了,走个过场。
他硬着头皮,在一众或好奇、或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临时搬来的古琴前。
看着那七根绷得紧紧的琴弦,他脑子里瞬间闪回上次宫宴上那“石破天惊”的断弦场面。
以及那根差点戳瞎某位倒霉皇子眼睛的凶器。
这次,一定得控制力道。
轻点,再轻点。
他伸出手指,屏息凝神,尝试着以一种他能做到的、最轻柔的力道,随意拨动了一下其中一根琴弦。
“嘣!”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再次响彻全场。
又断了。
不过,这次力道确实控制得“极好”。
断掉的琴弦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飞出,而是猛地向上弹起,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
然后,“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旁边矮几上摆着的一盆精心修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墨兰盆栽上。
几片肥厚油绿、姿态优雅的兰叶应声而断,如同被无形的剪刀裁过,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现场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柳若馨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精致的瓷器出现了裂痕,瞬间僵住。
不远处的沈月默默捂住了脸,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又不忍再看这惨烈的场面。
陆子谦(陆昭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甚至还带着一丝嫌弃,轻轻甩了甩。
仿佛刚才碰到的不是名贵的古琴,而是什么沾染了病毒的实验器材。
【这破玩意儿的材料强度也太差了!质量完全不过关!抗拉性能还不如我实验室里淘汰的钢丝!】
他内心疯狂吐槽,脸上却是一派“这不关我事”的冷漠。
高台之上,端坐于龙椅的皇帝,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哈哈,陆爱卿的这位千金,当真是……性情中人呐!”
声音朗阔,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却又透着几分玩味。
他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转向了另一侧的席位。
“靖北侯府的世子箭术不凡,百步穿杨。今日秋猎,正是世子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啊。”
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林慕安(林小满),闻言身体猛地一僵。
她手里的青瓷茶杯微微一晃,差点没被她下意识捏紧的指尖给首接捏碎。
旁边的萧景睿却像是打了鸡血,瞬间兴奋起来,猛地一拍大腿。
“对对对!皇上圣明!我大哥的箭术那可是顶呱呱的!绝对厉害!”
林小满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缺心眼的“好弟弟”给坑死了。
她被萧景睿不由分说、半推半就地拉到了射猎队伍的前方。
侍从恭敬地递上一把造型精美、却分量十足的猎弓。
感受着弓身传来的沉重感,以及箭囊里那些箭矢冰冷的金属质感,林小满只觉得手心冒汗,两条腿肚子都在不受控制地发软。
远处,猎犬的吠叫声此起彼伏,催促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一片灌木丛骚动,几只受惊的猎物被驱赶了出来,慌不择路地向开阔地带奔跑。
“大哥!快看!那只灰毛兔子!就它了!”
萧景睿比她还激动,指着远处一只正飞速奔跑的野兔,大声提醒。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最后,她干脆紧紧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算了,死就死吧!
随它去吧!
然而,就在她放弃抵抗的那一刻,这具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古老的灵魂,自己动了起来。
拉弓如满月。
搭箭稳如山。
瞄准?
不,根本没有瞄准的动作。
更像是一种超越视觉的、源自肌肉记忆深处的本能感知。
松弦!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与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一片混乱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嗖——!”
羽箭离弦,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快如流星闪电!
几乎是眨眼之间,远处那只正在亡命奔逃的野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向前翻滚了几圈,应声倒地。
箭矢深深没入,正中后颈要害,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好!”
萧景睿第一个跳起来,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大声喝彩。
周围也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世子好箭法!”
“果然是百步穿杨!名不虚传啊!”
“这一箭,当真神乎其技!”
林小满(林慕安)听到周围的喝彩声,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睛。
朦胧的视线聚焦。
远处,青翠的草地上,那只倒毙的灰毛兔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伤口处,殷红的血液正汩汩地向外渗出,将周围的绿草染上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血液……
那温热的、粘稠的、代表着生命正在快速流逝的红色液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混合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生理性排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现代实验室里,那些被解剖的小白鼠。
想起了恐怖片里那些刻意放大的血腥镜头。
鼻子猛地一酸。
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下一秒,在所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这位刚刚射出了石破天惊、技惊西座一箭的靖北侯府世子。
突然“噗通”一声蹲下了身子。
然后,用那价值不菲、绣工精致、足以让京城所有贵女都羡慕嫉妒恨的锦缎广袖,毫无形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呜呜呜……兔兔……兔兔好可怜……呜……”
“它……它流血了……好多血……呜呜呜呜……”
哭声起初还带着压抑,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凄惨。
那哭声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惧、巨大的委屈,还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清脆而响亮的哭嚎声,回荡在因为震惊而变得过分寂静的围场上空。
刚刚还喧闹鼎沸的喝彩声、赞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石化在了原地。
他们的目光,呆滞地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
看看那个一箭毙命射杀了猎物,此刻却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俊美世子。
再看看不远处那个弹断琴弦、毁了名贵盆栽,却依旧一脸“这不关我事,是琴太烂”的冷漠将军千金。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还是说……他们集体出现幻觉了?
萧景睿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了。
他看看哭得肝肠寸断、肩膀一耸一耸的自家大哥。
又看看那只躺在地上,死得不能再透的倒霉兔子。
表情变得极其复杂,甚至带上了一丝怀疑人生的茫然。
远远站着的陆子谦(陆昭华),看着这一幕,嘴角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几下。
额角的青筋也隐隐跳动。
【丢人!简首丢死人了!哭什么哭!不就是射死了一只兔子吗!有什么好哭的!林小满这个娘们儿真是没救了!没出息!】
高台之上,皇帝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己经悄然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复杂目光。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
视线如同两道无形的丝线,在陆昭华和林慕安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衡量着什么,算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