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那间总是灯火通明的签押房,此刻却陷入了一种罕见的、近乎凝固的寂静。空气中,似乎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毕剥”轻响,以及袁清晏落在书案卷宗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无声流淌的思绪暗流。
赵飞刚刚呈上了一份来自他亲自带队、历经数日秘密查访才得到的最终密报。这份密报,如同一块严丝合缝的榫卯,将之前所有看似零散的线索——云边楼“天字录”的记载、梦琦关于“玄鹤”身体状况的精准侧写、黑市“百草庐”的账簿、何老汉关于“石龙衣”和“紫苏佛手露”的供述、甚至那枚刻有火焰图腾的黑色木牌——都完美地扣合在了一起。
所有的证据,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一个在京城,乃至整个大周朝,都足以呼风唤雨、掷地有声的名字——沈万钱。
富可敌国的江南巨贾,掌控着丝绸、茶叶、瓷器等多条重要商路,传闻其财富之巨,足以买下半座京城。更重要的是,他并非寻常商贾,其家族世代与宫中往来密切,不仅承办着多项宫廷贡品的采买与运送,更传说……与皇家内库有着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利益牵扯。他府邸的奢华,堪比王侯;他结交的权贵,遍布朝野。
这样一个人,拥有着泼天的富贵,无上的体面,为何会不惜铤而走险,染指“龙息苔”这等阴毒的禁物?又为何需要通过黑市,秘密进行这见不得光的交易?
袁清晏的指尖,轻轻拂过梦琦那份关于“玄鹤”身体状况的侧写报告。报告中,梦琦根据“玄鹤”对特定食材的依赖与规避、对特殊器皿的选择、以及“龙息苔”等物可能产生的效用与副作用,大胆推断:“玄鹤”极可能患有某种慢性寒症,且此寒症并非普通风湿痹痛,而是……深入骨髓、损及元阳的沉疴。这种病症,会让他精力衰败,畏寒肢冷,甚至……可能影响子嗣传承。而他所服用的“龙息苔”猛药,正是为了强行提升阳气,维持表面的“康健”与“活力”,以巩固其庞大家业与社会地位。同时,他对人参、黄芪等正气补药的忌讳,也暗示着他所患病症的根源,或许……并不单纯。
而赵飞的密报,则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方式,印证了梦琦的推断。他派人暗中查访了京城几位最负盛名的、曾为沈万钱诊治过的杏林国手(这些人早己被沈万钱以重金封口),通过旁敲侧击和一些特殊手段,终于探得一丝口风:沈万钱确实患有某种极为罕见的、自年轻时便落下的“虚寒之症”,遍请名医,用尽了各种珍贵药材,都收效甚微,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愈发严重。近两年来,他更是深居简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即使偶尔出现,也总是显得……精神亢奋,甚至有些异于常人。
至于那枚黑色木牌,赵飞也查到了些许线索。那种火焰图腾,并非任何官家或江湖门派的标识,倒像是……某个流传于南疆与西域之间的、信奉“拜火不死”的古老异教的徽记!传闻此教擅用各种奇诡药物与秘术,追求长生与力量。而沈万钱早年,似乎曾有过一段在西南边境经商的经历……
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
“玄鹤”——沈万钱。
一个拥有无尽财富,却可能被某种不治之症或对力量的畸形渴望所困扰的巨商。他为了维持生命或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不惜染指“龙息苔”这等禁物,并很可能与某个神秘异教有所勾结。钱富、孙鹤年、“南先生”,都不过是他这条隐秘供应链上,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棋子。
袁清晏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这个对手,比他预想的还要可怕。他的可怕,不在于官阶权位,而在于他那渗透到帝国每一个角落的财富网络,以及……那种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要扳倒这样一个人,仅仅依靠现有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一个……足以让沈万钱所有保护伞都瞬间失效的、致命一击。
而那一击的关键,或许……就在于那个此刻身在云边楼,正为情所困、为难不己的厨娘身上。
……
云边楼,梦琦的小院内,依旧是一片宁静雅致。只是这份宁静,此刻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与彷徨所打破。
书案上,那封来自袁清晏的信件,如同带着某种魔力,一遍又一遍地吸引着梦琦的目光。信上那熟悉的、带着风骨的字迹,似乎仍在诉说着主人的困境与……那份沉甸甸的、需要她再次挺身而出的“请求”。
她的回信,那份凝聚了她所有智慧与推断的“玄鹤侧写”,早己由赵飞取走。但她自己的心,却依旧悬而未决。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留在云边楼,是最安全、最明智的选择。这里有林少卿的庇护,有她热爱的厨房和触手可及的梦想。前方的路,虽然未必一帆风顺,但至少……是光明的,是温暖的。
而袁清晏那边,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每一次靠近,都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危险。那个被称作“玄鹤”的沈万钱,光是听其名号和背景,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她若再次卷入其中,无异于以卵击石,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是……
情感的天平,却又在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倾斜。
她忘不了袁清晏为她挡下毒箭时,那决绝的眼神;忘不了他在重压之下,依旧默默喝下她送去的每一份汤羹时,那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不易察觉的依赖;更忘不了……他那句霸道却又带着奇特安抚力量的“本官的人”。
她知道,他需要她。不仅仅是需要她的鼻子和舌头,更是……需要一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来自这冰冷残酷世界里的一点点温暖与支撑。
她若此时选择退缩,选择安逸,她……还是那个在灶火前追求极致、无所畏惧的梦琦吗?
“梦琦姑娘,还在烦心?”
林少卿的声音,如同春风般,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散发着清雅兰香的“君山银针”。
“林少爷。”梦琦连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林少卿将茶盏放在她面前,看着她眼底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纠结,心中一疼,柔声道:“我都知道了。赵校尉……方才又来过,取走了你写的东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恳切:“梦琦,听我一句劝,好吗?那些事情,己经超出了你我所能掌控的范围。袁大人他……自有他的职责与手段,你……不必再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了。留下来,安心做你喜欢的事情。云边楼……永远是你的家。”
他的声音温柔而真诚,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梦琦那颗彷徨的心上。
是啊,留下来,多好。安全,温暖,有他相伴……
梦琦看着林少卿那双充满了关切与爱慕的清澈眼眸,心中那份决心,几乎就要动摇。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书案一角,那本被她翻看得有些卷边的《齐鲁食珍录》上。
她想起了爷爷临终前的嘱托:“琦儿,记住,厨者,不仅要善烹调,更要……守本心。食材有真伪,味道有善恶,人心……亦然。做菜如此,做人……亦如此。无论何时,都莫要……失了那份辨真伪、求真味的……骨气!”
辨真伪,求真味……守本心……
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从她心底涌起。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林少卿关切的目光,眼中那份彷徨与犹豫,渐渐被一种清澈的、不容动摇的坚定所取代。
“林少爷,”她轻声开口,声音虽然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云边楼……确实很好,很好。但是……”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又……义无反顾的决定。
“……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有些责任,明知沉重,却……无法推卸。袁大人他……或许并不需要我。但这份真相……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她站起身,对着林少卿,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礼。
“林少爷的恩情,梦琦……永世不忘。但这一次……请恕我……不能留下。”
林少卿看着她眼中那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决绝的光芒,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碎了。他张了张嘴,想要挽留,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她的这份坚定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涩而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他终究……还是留不住她。
她的心,早己飞向了那个……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充满了危险与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