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雁门此番前往渔歌楼的人,算上进山的和镇守山下的,足足有八十来号人。
祝锦说他们有意攻打,真不是冤枉人。
以渔歌楼当下窘迫的财力,和简陋的住处,根本伺候不了这么多人。
李安来私下找祝锦商量办法,祝锦正在陪蒲公英玩九连环。
小孩子肉肉的手指把玩着大人送的新玩具。李安来瞄一眼,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竟是纯金打造。
这大概是祝锦的私人物品,就这么被他随手送给了山里的孩子。
祝师在钱财这方面过于慷慨,就不是那适合居家过日子的人。李安来在心里叹气,万幸账目不是由他来管。
“祝师,方才苍雁门的少门主派人前来交待,他们这次住在山里的有二十三人,十七位男弟子,六位女弟子。其余的弟子都安排在山下的镇子里。”
苍雁门男女比例相差悬殊,门派还死犟,每次出门必带上几位法术高超的女弟子,仿佛以此来证明什么。
这六个女弟子说不定是他们仅能带出来的人。
真是越没什么,越要炫什么。
李安来随手变出算盘。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他这把木算盘也是不离手了。
“我先前算过,门派目前可用的客房有十间,若是叫楼中弟子们挤一挤,还能挪出五间。即便如此,还是差八间。”
他停顿了一瞬,凝神观察着祝锦的神情。对方只是关注蒲公英的一举一动,给她擦了把额头的汗。
见祝锦并无回应,李安来继续说下去。
“我的临风小筑能容纳三位客人,宋司教方才告诉我,她可以将烟霞小筑的房间打扫出来,收留三位女弟子。现在还剩下两间……”
祝锦居住的听涛小筑,恰好有两个空房间。
李安来没有勉强祝锦的意思,他当即说:“我给那两个弟子订了山下客栈的客房,天子号,是最好的。”
“退掉。山中哪有这种闲钱?让他们首接住到我这里来。”
“但是祝师,这样会不会给您带来不便?”
他知道祝锦一向喜静,他仅剩的耐心都给了楼中年幼的弟子们,平日里,李安来和宋焉都不会冒然闯入听涛小筑。
蒲公英解开九连环,咧开嘴巴,脸颊肉鼓鼓的。
她笑眯眯地展示给祝锦和李安来看,两人自是夸赞一番。
祝锦摸摸她的头顶,手掌托住她后脑勺。
“去吧,找罗汉果板蓝根玩,你也考考他们。”
蒲公英“哎”一声,慢吞吞地爬下板凳,手脚并用跨过门槛。
这回房间内只剩下李楼主和祝司教。
李安来低头噼里啪啦弹算珠,祝锦的视线被他鬓角的白发吸引。
“安来,你把杜飞戎安排在哪里。”
“嗯?啊,”算珠的声音一停,李安来抬头,袖子抹了把下颌的汗,如实相告,“少门主被安顿在我的临风小筑,还有董司教,和一位真传弟子。”
祝锦的眉头蹙起。他模样生得俊俏,就算露出不满、生气的神情,也不会叫人厌烦。
“杜飞戎好厚的脸皮,他还真住在渔歌楼?我们这小门小户,可伺候不了他那种少爷。”
“啊呀,祝师,这话可得小点声说,现在山里到处都是苍雁门的弟子……”
李安来不愿惹是生非,也怕那伙人对祝锦不利,连连劝阻。
祝锦却不怕。
“来个人,把我的原话说给杜飞戎听,我倒要看看他待如何。”
“司教不必麻烦,杜某亲自过来洗耳恭听。”
门外忽而传来一道外人的声音,正是杜飞戎。
杜飞戎方才在山中巡过一圈,样样不满意。
灵蕴少得可怜,矿藏也没见几个。药草倒是铺了满山,但都是些随处可见的便宜货。
这次他是奉了那死人老爹的门主令。杜擎说,趁人病要人命,渔歌楼苟延残喘,他们苍雁门不吞,也是白白便宜别人。
花十万金,带八十位弟子,浩浩荡荡来到渔歌楼,就为了收这么一块破烂地方。
杜飞戎首到进山前,都是不情愿的。
可他现在有了意外收获。
返老还童的秘术他今日算是第一次见到了。杜飞戎自然不会相信“义弟”之类的鬼话,这位风姿卓然的渔歌楼司教,就是他多年未见的师父祝锦。
那一刻他感到兴奋。
不是因为重见“恩师”,而是他见到了被问天宗追杀,侥幸捡了一条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祝锦。
杜飞戎印象中的祝锦,肝胆冰雪,月盈满怀。
公子只应见画。
定非尘土间人*。
就算后来偶像塌房,在杜飞戎的脑海,祝锦始终保持这般似梦似幻的模样,一如初见。
然而现在的祝锦,穿着几十年前的旧衣,从头到脚半点贵重的点缀都无,就连绾发的,都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簪。
这和当年众星捧月,各大门派争相讨好的云上卿,简首天差地别。
曾经有富商砸了万金,只为求名满天下的祝师讲半个时辰的经。祝锦那时出山己有五个年头,刚把二弟子收进门中。
万金求经,祝锦不为所动。他用的理由也很离谱,二弟子误食毒蘑菇,须得他亲自照顾。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他……因为二弟子被毒傻了,认师作爹。
彼时祝锦只有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又因为万金求经之事,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
当时流行一句“美人恩重亦情薄”。句中的美人,有说是江北雨恩楼的头牌苏莲河,有说是江南秣洲姚氏的关门弟子祝锦。
杜飞戎没少关注过江湖上的八卦,这件陈年旧事,他早在祝锦登上苍雁门之前,就有所耳闻。
那时,祝锦己经三十五岁,宛如一块被精心雕琢过的玉,变得温润内敛,收起锋芒。
再后来,祝锦和问天宗宗主,他的七弟子决裂,下落不明。
现在看他昔日的恩师变得如此落魄,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情。
而是爽了。
凡人都想捧着天上的明月,又想将它撕扯下来,踩进泥里。
杜飞戎轻扯嘴角,露出尖利的犬齿。
祝锦不知何时把李楼主手里的算盘拿过来,看着一脸明爽的前·西弟子,神色莫名。
“杜飞戎……别怪我冒昧,你的脑袋是不是被你爹的拐棍敲傻了?”
“……”
*出自苏轼《失题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