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是很好哄的小孩。渔歌楼的弟子几乎都是孤儿,或爹娘养不起了送到这里的弃儿。因为不想再被抛弃,所以他们天生会看大人脸色。
小蒲公英嚎哭两嗓子,被祝锦哄两句,便弱了哭声,小手蜷起揉揉眼睛。
越是乖巧听话,祝锦心里就越是愧疚。
祝锦把她举高,扛在肩膀。蒲公英“咦”了一声,小心翼翼抱住大人的头顶。
“走走,师父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真、真的?”
蒲公英欢呼一声,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哭,咯咯欢笑。
下山的路上还遇见宋焉。宋焉正在对着山石台阶旁的鹤形长明灯说教,旁边站着两个弟子,一高一矮,蔫头耷脑。
虽然宋司教搞错了说教的对象,但他二人半点不敢逃。
宋焉一本正经,这时祝锦唤她一声,粉白的耳尖动了,转头迎着声音的方向。
“祝司教?”
祝锦无声对那两个少年喊话,还不快走。少年们面上一喜,歪七扭八行了个礼,飞速跑走,像山里活泼的猴子。
宋焉听到他们跑路时衣摆掠过蒲草的声音,露出无奈神情。
“祝司教未免太惯着他们。”
“今日邀请宋司教下山游玩,顾不得他们。改日我亲自训斥那两个臭小子,还跑得了他们?”
祝锦主动递台阶,宋焉摇首失笑。
蒲公英还在祝师肩膀,对着宋焉笑。
“师父、宋师父——”
祝锦和宋焉同为司教,按理说,渔歌楼的弟子应该择一人拜入门下,唤一人为师父。
奈何祝锦惫懒,只想教剑。
两人各有分工,弟子们也不拘泥,都叫师父。
蒲公英最近刚开始跟着宋焉学诗文。孩子小,声音甜,背诵起来黏黏糊糊,背错了宋焉都舍不得说她。
她轻轻捏住蒲公英递过来的小手。
“恭敬不如从命。既是祝司教盛情邀请,焉欣然同往。”
祝锦笑笑,叫宋焉跟在他身后。
“山路幽狭,务必小心。”
祝锦说下山游玩,却也并不走远,只是到山下的镇子转一转。
蒲公英吃了蟹黄豆花,碎肉同阿饼,杨梅蜜饯,还有两小块芝麻酥糖。她舔舔嘴巴,还要再吃,宋焉却把纸包拿远,不许她吃了。
“吃多了又要牙痛。半夜不睡觉,折腾人。”
蒲公英脸颊鼓鼓,有点生气地哼哼。
祝锦用手背蹭蹭她的额头,将手里这一整块芝麻酥糖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小半。
“今天为师惹你哭了,这一小块算是赔礼。”
蒲公英登时眉开眼笑,两手珍惜接过来。
“师父我原谅你啦!”
宋焉劝阻未果,只是叹气。
“祝师不要太过溺爱。”
“小孩子么,喜欢吃这些。仅此一日的奢侈,以后就叫她乖乖的。”
街上车水马龙,祝锦享受片刻安逸。宋焉和他随意聊着门派的琐事。聊着聊着,两颗“糖炒栗子”从他们身后经过。路过时,有意无意瞥向三人这桌。
宋焉的耳朵尖又动了动。苍雁门弟子长刀上的穗子都有两颗珍珠,撞击时有特别的响声。这声音混在嘈杂人声中,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仍然被宋司教捕捉到。
想起苍雁门,宋焉的神情复杂起来。
“山上的客人住了一月有余。虽然带来诸多不便,却也让渔歌楼的财库充盈不少。少门主人品如何暂不评价,出手着实大方。那些被损坏的桌椅板凳,他都是按照十倍市价赔偿。弟子们衣食起居的用度都由他先垫付,花销下来也有富余……”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宋司教己然把杜飞戎当成脾气不好的钱包。
“只是……由着他们赖在楼中,亦非长久之计。昨日我与楼主商议,也没想出个办法。”
祝锦垂眼,瓷勺搅动着碗里粘稠的桂花菱角甜羹,低头细尝一口。
甜得腻人,喉咙都要糊住。
他果然吃不来这些甜的。
“宋司教无须为此事发愁。明日,苍雁门的人就要离开了。”
宋焉肚子里还有一堆话要啰嗦,却被祝锦这么一句封住。
她“欸”了一声。
“祝师,这、这是为何?”
蒲公英觊觎祝锦这碗甜羹,眼巴巴地望着,还伺机伸手要偷。
祝锦将她跃跃欲试的小手一把攥住,抓她个现行。
他一面盯着哭唧唧的小孩发笑,一面回应宋焉的问题。
“杜飞戎在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走。他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
祝锦心想,恐怕杜飞戎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把他在渔歌楼的消息,禀报苍雁门门主。
他不清楚杜擎现在对他是个怎样的态度,他只要保住渔歌楼的平安。
“宋焉,我是个麻烦。”
祝锦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焉先是因为祝师唤了她的名字而发怔。
但这怔忪转瞬即逝,她立刻接茬。
“祝师,您千万别走啊!”
宋焉不假思索地挽留,祝锦正要感动,又听她说——
“您走了,全门派的剑法课,都要由我来教了!”
“……”
宋司教脸上的惊惶不像演的,祝锦忍俊不禁。
“放心放心,我不会轻易跑路的。”
宋焉大大松了一口气。以渔歌楼这简陋的条件,剩她一个老师是真要命。
祝锦不浪费食物,那碗甜羹终究全部进了他的肚子。回山的路上,他嗓子被腻住,闷闷不语。只听宋焉和蒲公英有来有往,说些天真逗趣的话。
宋司教带着小孩回了芳草小筑,祝锦一个人回到居所。
客房的门都是敞开的,他随意瞥一眼,里面空空荡荡,杜飞戎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身后传来响动,祝锦回头,是另外一位住在听涛小筑的苍雁门弟子。
那弟子抬手行礼,从怀中摸出一个松石色瑞鸟云纹锦囊,交给祝锦。
“少门主说,一月光阴,多有叨扰。这是给司教您的酬劳。”
亲师徒,明算账。
祝锦接过,解开蓝色系绳,一只红玛瑙手串掉出来。
不是杜飞戎佩戴的那串,但同样价值连城。
那弟子谨慎观察着祝锦脸上神色,却什么都没得到。
祝师无悲无喜,客气端方地回他。
“代我谢过少门主。”
苍雁门弟子行礼告辞,背着灰扑扑的小包袱下山,到镇上的客栈复命。
杜飞戎坐在窗边,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放松点在地面,望向窗外街景。
日头要落了,摊贩们收起了摊子,匆匆往家里赶。
“给他了?”
“给了。”
“他是何脸色?”
“司教他……说了多谢。”
“就多谢?没别的?”
“啊,还能有别的?”
那年轻弟子愣头愣脑,不明白杜飞戎为何突然气急败坏。
少门主的心思真复杂,不愧是少门主。
苍雁门的弟子终于搬走,按道理,祝锦今晚应该睡个好觉。
可他没有。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咳嗽两声。
那菱角羹,休想他再去喝第二次。
漱口漱了十几遍都没用。
睡是睡不着,祝锦索性起床穿靴。他双手拉开门,门外有个大惊喜等着他。
程玄心脸色异样苍白,却仍挤出笑容。
“师父……”
他只来得及说两个字,高挑的身影踉跄,忽而向一侧倒去。
祝师:嗯?!
“等会儿,别死我门口!”
祝锦匆忙将他扶住,嗅到浓重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