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陈得才、赖文光、黄中庸三人率领七万兵马向东挺进。
赖文光问道:“扶王,咱们如今究竟算是革命军,还是太平军?”
陈得才沉吟片刻:“既是太平军,亦是革命军。旗帜可换作革命军样式,但东进会合忠王大计不变。”
黄中庸接口分析:“扶王顾虑的,应是陕回诸将的误会吧?”
“毕竟陕回才是革命军的根基。若您留在军中,幼扶王与您的号令并行,陕回大将难免心生疑虑——革命军究竟是独立势力,还是沦为太平天国的附庸?”
“唯有您暂时抽身,方能避免内部猜忌。”
陈得才微微一笑,目光深远:“正是如此。我最怕的不是清廷的刀兵,而是自家阵营离心离德。”
“外部强攻难破其势,内部裂隙却可轻易溃败。”
“如今革命军汇聚陕回、太平军、顺天军等各方势力,若不能凝聚一心,迟早会被清廷从根脉上瓦解。”
赖文光道:“是啊!我太平天国何尝不是如此。想当年天京内乱,自相残杀,东王、北王相继折损,多少广西老兄弟血染城头。”
“那一场内讧,不仅折了精锐,更散了人心。”
“此后虽有忠王、英王力撑大局,但元气己伤,再难有当年破江南大营、横扫半壁的声势。”
随后叹了一口气。
“如今咱们东进,兵马看似七万之众,实则兵弱体乏,粮草匮乏,将士疲敝……这大厦将倾之际,又怎能不令人忧心啊!”
陈得才道:“天父自有安排,我等只需尽忠天父,天父会庇佑我们的。”
说完,陈得才抽出宝剑,首指东方,“传令下去,全军加速东进,务必与忠王汇合。”
赖文光苦笑,天父,真的有吗?
这拜上帝教的“下凡神话”,不过是一层蒙住众人眼睛的纱。
自金田起义至今,这纱裹着热血与狂信,裹着兄弟的尸骨,裹着天京内乱的刀锋……可如今,纱里的光越来越暗了。
那些儒生文士,哪个不是读着孔孟之书长大的?
他们宁可投了湘军,捧着曾国藩的“卫道”大旗,也不愿沾这“离经叛道”的边。
太平天国败给清廷?
笑话!
真正咬碎我们的,是士绅们的心寒,是自家兄弟刀刃相向时溅出的血沫子!
他凝视着麾下将士——那些拖着草鞋、嚼着野根的残兵。
七万之众?
不过是一群被饥肠与绝望驱赶的孤魂。
粮袋空了,士气散了,可扶王还在高喊“天父庇佑”。
庇佑?
若真有天父,为何不降下粟米填饱这数万张裂开的嘴?
为何不令清军的枪炮自毁?
这虚无的念想,原是用来拴住人心的绳,可如今绳都快朽了……喉头涌起的苦涩比野菜汁更呛人。
他明白,这倾颓的大厦不是被外敌推倒的,而是从梁柱里先生了蛀虫。
或许,天父的戏码,本就是一场注定溃散的梦。
只是,梦醒时,要多少头颅落地,多少魂归黄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扶王,请留步!”
陈得才勒马回身,只见一名身着新式军袍的精壮汉子策马疾驰而来。
此人他见过,正是陈玉成帐下的亲信警卫胡虎元。
胡虎元翻身下马,敬礼,嗓音沙哑却铿锵:“扶王!大帅有令——您一日是革命军将领,终生便是革命军骨血!大帅知晓诸位粮草匮乏、兵疲体乏,己命后勤全力筹措,军服、粮草、辎重即刻送往!请扶王稍候,援军随后便至!”
陈得才闻言眉峰一挑,眸中迸出灼光。
他长叹一声:“唉!”
转而望向赖文光,后者正怔然凝视胡虎元——那信使风尘仆仆的模样,仿佛将陈玉成的肝胆赤诚一同带了过来。
赖文光喉头颤动,暗自攥拳:这革命军若真有如此肝胆相照的义气,或许……天父的戏码之外,尚有另一条生路?
陈得才颔首,下令全军暂歇整饬。
赖文光默然立于帐前,望见将士们听闻粮草将至,颓靡之气竟渐散几分。
他忽觉胸中郁结稍松:纵使天父虚无,可这人间兄弟的情义,却实实在在能填饱肚肠,能拴住将散的人心。
或许,大厦倾颓之际,这“革命军”三个字,真能生出新的梁柱?
等待了大半天,太阳如熔金般坠向西山时,地平线尽头骤然涌起尘烟。
只见无数马车、驴车、人力架子车组成的车队蜿蜒而来,车辕吱呀声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号子声。
为首之人竟是庆阳革命军的后勤大总管中将禹德彦!
他鬓发蓬乱,袍袖沾满尘土,却目光灼灼,翻身下马便朝陈得才深揖:“扶王!这三百万庆阳百姓勒紧裤腰带,硬是凑出了西万套革命军服,还有七万人半年的土豆!辎重虽糙,却是民心所铸!”
陈得才闻言一震,虎目泛潮。
他扶起禹德彦,剑柄叩地,声如洪钟:“庆阳百姓之恩,我当以头颅相报!传令——全军将士,卸甲迎粮!”
霎时,疲敝的队列中爆出欢呼,将士们踉跄奔涌向车队。
赖文光凝视那些满载麻袋的架子车,喉头哽动:土豆粗糙,却比任何“天父谕旨”更实在。
他瞥见禹德彦臂膀上渗血的勒痕,忽觉这革命军中,竟真有将性命与粮草一同押上的痴人。
黄中庸早己按捺不住,亲自督运军服。
他扯出一套崭新的迷彩衫,绣着“革命”二字,笑嚷道:“扶王瞧!这布料虽不及江南绸缎,却扛得住西北风沙!快令将士换装,明日便是铁甲之师!”
陈得才披上军服,衣角猎猎作响,恍若重生。
他高呼:“全军听令!今夜饱食,明晨东进!天父赐粮,民心为甲,我等必与忠王破清妖!”
暮色中,篝火渐次点亮。将士们捧起热腾腾的土豆,眼眶。
一老兵啜泣道:“自跟随扶王出安庆,一年多未尝饱饭……这粗薯,竟比家里过年饽饽还香!”
赖文光默然嚼着土豆,望向禹德彦正与陈玉成亲信胡虎元核对账册的背影。
他忽有所悟:这革命军或许真有生机——不在于虚无的天父,而在于这些将粮草、布帛、乃至自家骨血都填进火坑的“痴愚”之人。
若大厦倾,或许正是这些痴人,能拼出最后一块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