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师!!”
晚上九点,程思源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挤进宗政祁家门,尾音都有些上扬。
“您不是说有安排嘛?”他转身要拿拖鞋,差点把台面上的花瓶扫了下来,连忙“哎呦”一声扶住。
宗政祁穿着深色毛衣,梳了个很有气场的背头,额头上落下一点碎发,大概也是刚结束工作才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洗掉发胶。
“确实有安排。”他说了句,没打算多解释,只扬起眉毛看程思源的背包,“什么东西?没有的让小秦直接买回来就行了。”
程思源改背为抱,嘿嘿笑着把书包放在沙发上:“秘密~”
宗政祁摇了摇头,便不多问。
程思源凑过去站到他旁边,宗政祁却没让他坐下,只开口:“我看了你们试镜的录像。”
程思源一怔,心里开始打鼓。
之前陈留看出他表演犹豫时,他心中未必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想法。
但他却唯独不想让宗政祁看到自已试镜的表现。
不论如何,那段表演后续的创作都有宗政祁的一份,但程思源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让他看到了这么不像话的表现。
果然就听宗政祁不轻不重地问:“试镜的时候在想什么?”
程思源没有回答。
这是他面对宗政祁的问题时,少见的沉默。
只因真正的答案——他其实在一开始就在模仿……或者说剽窃了丁弥的表演,这背后实际上又涉及到一个更匪夷所思的秘密,就连宗政祁,程思源也不想说。
宗政祁没有催促,但同样没有揭过,只静静注视着程思源,等他开口。
半晌,程思源终于闷闷道:“……就是突然发现,那个不是我的东西。”
宗政祁微微颔首。
“这样啊。”
他的声音很轻,不带什么感情地,却让程思源又稍微鼓起了些勇气,小心抬眼瞄他。
宗政祁靠上沙发靠背,神态温和但认真:“在带演员这件事上,陈导很有眼光。”
“嗯……他说让我不要模仿你……”居然只通过表演就看出这段试镜有宗政祁的痕迹,程思源是十分佩服的。
但他又对这个内容部分存疑。
因为他模仿的不止是宗政祁。
却听宗政祁道:“他说得是对的。也有我的问题,我好像错判了些什么,刚开始不应该那么教你。”
程思源有些疑惑。
然后就听宗政祁和蔼道:“现在,忘了你之前试镜时候的所有情节和表演的设计。
“你就是那个弟弟,然后把我当成你的兄长。
“我们在南方的海边小城长大。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父母。我一个人把你带大,为了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开销,方便看顾你,我很早就放弃了学业。
“你曾因身体缺陷而被人霸凌,我和那些人打了一架,差点就进了局子。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允许你单独外出。
“我以为我们将会一直这样相依为命下去。直到我获得了一个机会,然后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让我看到了摆脱现在这潭泥沼的希望,但离开的船票只有一张。我不能丢下你。”
宗政祁声音低沉缓和,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形象。
“这里没有摄像头,”他又说,“你随时可以开始。”
说罢,宗政祁不再靠在沙发里了。
他双腿分开,胳膊搭在膝盖上。双手搓了把脸。将发胶精心固定着的背头揉的凌乱。
那总是优雅挺拔的背脊也微微弓了起来,顿时疲态尽显。
程思源看着宗政祁,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面前似乎已经换了个人。
他心中一闪而过许多赞美、感慨和无措,但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兄长。
而自已……
程思源一下坐在了地上。
客厅的地毯只有薄薄一层,落地的时候,将程思源的尾椎骨撞得生疼,他却无暇在意。
程思源也垂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接着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难言的沉默在偌大客厅中压了下来。
程思源低声喊了句:“哥。”
对面呼吸一停。
对方就用了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程思源相信了他们的身份。
“……哥。”第二声就自然许多,程思源抬起头,盯着面前将脸掩藏在手掌后的人,“你昨天晚上没回家,是和她待在一起吗?”
“……嗯。”
“你就……”程思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些颤抖,“你就这么把我扔下了?你之前从来都不这样的!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在家里,你——”
“思源!”宗政祁沉声打断了他,声音里有些烦躁,看着程思源的目光带着些严厉和凶狠……但并不坚定。他躲着那双蒙着水光的眼睛,紧抿着唇,“我只是……只是过了个夜,没有丢下你。我也需要一点自已的空间。”
“你就是要丢下我!你是不是要跟她去外地?我告诉你,没门!”程思源声音越来越快,“自已的空间!?你当时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见人的时候,怎么不说要有自已的空间?现在我已经接受了,接受我就是个只能待在家里依靠你生活的废人,然后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自已的空间?”
他的眼眶有些泛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跟女朋友在一起约会开心吗?”
“对不起……对不起!是哥错了,哥——”
兄长要去扶弟弟起来,弟弟却“啪”一下打开了他的手,凶狠地瞪着他:“你走啊,走了就不要管我了!”
兄长被打得一怔,动作僵了几秒,接着缓缓收回手,颓然坐回沙发里,沙哑地笑了起来。
“不走了。我昨天已经拒绝她了。那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晚。”
弟弟那凶狠冻结在脸上,愕然看着自已的兄长。
“……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离开的。从头到尾,我都没打算离开——”
“我问你什么意思!!”
弟弟从地上一跃而起,抓住兄长的衣领:“我是个不能见人的残废,还连带着你也拖下水……我已经用了二十年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知道你要离开,我说行,我也能接受……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为了我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然后再次提醒我一句,我是你永远摆脱不了的累赘吗!?”
兄长一愣,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兄弟俩僵持许久,弟弟脱力一般松手,后退一步,坐在地上,泪水已经流了一脸。
“……是的,不是你的错。我就是那个累赘。从出生开始,我就一直搞砸一切,爸爸是因为我没了的,你也是因为我没有上学……”
“不是这样的,思源,我从来都没这样想——”
兄长急切地上前抱住弟弟,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已肩膀上。
半晌,耳边传来轻轻一声:“可我也不想只是当一个累赘啊……哥,你给过我机会吗?”
兄长的身体一僵。
“你总觉得我会被欺负,会受伤……可被欺负的那件事,不也只发生过一次不是吗?”
他抽了抽鼻子,声音带着一种情绪起伏过后的冷静。
“放手吧,哥。我们都太累了。你说得对,你要有自已的空间,我也要有自已的空间,我是有残疾,但我不想继续在你身边当个残废。”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
“知道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挺开心的,比之前任何一次看到你回家时都开心……我们是血亲啊,你要飞得很高,你要替我看外面的世界……
“……然后,我就有勇气跟在你后面,也迈出自已的那一步。”
——[哥,我不想一辈子在你的保护下。你以为这样我们都会开心吗?不是的,这只会让我觉得我就是个真正的废物。]
——[哥,你要飞得很高,这样我才能看到你所看到的,听到你所听到的,然后有勇气去面对自已的未来。]
——“这么多年都是你撑着这个家,以至于连你自已都忘了,你也只是个孩子啊……对不起,源源,这一次,就让妈妈做一点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吧……”
程思源握紧了手指,早已泣不成声。
温暖的大手按着他的后脑勺,程思源渐渐回神,依稀记得自已还在某种虚构的场景之中,还有什么事情没有结束。
于是他哽咽着开口:“哥……你……你放心,那个机会,你没有错过。
“我把你的志愿改回去了。
“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眼泪再次涌出,那只手揉着他的后脑勺,然后渐渐往下,一下下安抚着抚摸少年人有些突出的脊椎。
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Cut。没事了,思源,结束了。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