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未亮。
今早上是秋月当值,她穿戴整齐,转头去瞧还睡着的沈恣。
只见她眉头紧蹙,额头蓄了一层薄汗,口中还说着些模糊不清的呓语。
秋月赶忙拍醒她,“云雀姐姐,姐姐醒醒。”
沈恣猛地睁眼,心跳如鼓,望见头顶熟悉的梁木,渐渐冷静下来。
“姐姐可是梦魇了?”秋月绞了热帕子,递给她。
沈恣心有余悸的坐起身来,接了帕子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嘴边扯出个淡笑,“多谢。”
那确实是个让人魂飞魄散的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天。
华安县主高高坐在台阶上头,手上还捧了盏贡品金菊茶,慢慢啜着,似乎在欣赏美景般悠闲。
而她却被草绳捆在长凳上,那煞人的廷杖一棒接着一棒的落在身上。
每一下都拉扯掉她的一块皮肉,首到血腥扑鼻,血积成洼。
秋月见她神色恹恹,以为她是因昨晚没能成事而伤怀,劝慰道:“姐姐别忧心,公子一向最疼爱姐姐,姐姐不愁没有机会。”
这园子里的人,除了碧草瞧她不顺眼,其他的对她这个大丫鬟都是阿谀奉承,唯有秋月是真心关切她的。
沈恣顺应着秋月的话,无奈点点头,掀开被子起了床。
“姐姐怎的不多睡会儿,这会子天还未亮呢。”秋月道。
沈恣摇摇头,“睡不着了,你快去吧,别迟了。”
秋月走后没多久,天色渐明,冯嬷嬷踏着晨光,怒气腾腾地进了后罩房,张口斥骂沈恣:
“夫人念在你是自小服侍公子,又是个安分温顺的,才许你卑贱之身伺候公子。没曾想你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拒绝忤逆主子!”
就在半个时辰前,高氏吩咐了厨房多上些饭食,她一早就让冯嬷嬷去请了江鹤安来陪着用早饭。
没多会儿,江鹤安携了半路的风霜,掀帘而进。
“母亲。”
高氏抬眼去瞧,他只着了一身月白雪青竹纹夹棉袍,手上虽捧了个巴掌大的袖炉,但却连件鹤氅都未披,倒是不臃肿,显得他一番清风朗月之恣。
可穿得如此单薄,寒意侵体,害了风寒就不妙了。
高氏起了怒意,凌厉眼风扫向他身后跟着的小厮竹山。
“怎的不晓得给公子披一件裘氅,若是公子生了风寒,你这条命就别要了。”
高氏语气不重,威压却是极强。
竹山顿时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
江鹤安就着奴婢端来的水盆净了手,用帕子细细擦干了手上水珠,温声道:“母亲不必怪他,原是我想着离荣栖堂没几步路,料想母亲这里定然暖和,也就惫懒没披大氅。”
高氏语气里带了些慈爱,“安儿,你对待下人如此宽厚,容易让他们滋生蒙蔽怠慢主子之心。”
“儿谨记母亲教诲,日后定然会注意的。”江鹤安顺从地应道。
高氏得了他这话,心下舒坦宽慰,便消了怒气,对还跪在地上的竹山道:“你要牢记,公子的身体安康比你的小命还重要,若下次再出这样的纰漏,我定不会饶你。行了,门口候着去吧。”
竹山应了声是,连忙就退了出去。
高氏命人摆了饭菜,母子二人上了桌,除却冯嬷嬷在席间伺候,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昨舅舅把华安他们接回京了,我早就与他说好,明日元宵节让他们阖家过来吃个团圆饭,也是为着你升任大理寺少卿,答谢你舅舅暗中的相助。”
江鹤安舀了一勺白粥送入口中,随即颔首,语调平和:“应当如此,舅舅一向在朝中中立不倚偏任何党派,如此才颇受圣上赞誉。如今正值年节,各府走动往来频繁,人多眼杂的,我们两家虽亲近,也不好太过频繁登门。儿早己备了厚礼,正好趁着明日团圆宴,献于舅舅。”
见他如此稳重,高氏心里多了几分欣喜,连带着憋了一整个年节的疑虑也尽消了。
年节前,江鹤安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圣旨就来了府上,过了许多天他却没有登过郡王府,这着实让高氏琢磨不透。
现下听了他的考量,倒是觉得极对,兄长的名声是绝不能染上黑点的。
早饭用完,高氏心情甚好,让人上了两盏兰雪茶,随口问起昨夜之事,“云雀那丫头伺候得可还好?”
江鹤安未立刻回答,而是垂眼去看手中的素白茶盏,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颜色如枯枝上新生的嫩芽,碧绿之上,白粉均匀。
他吹开袅袅热气,呷了一口,手指着杯壁,回想起沈恣跪在地上的样子,眼神一丝暗色涌动又归于平静。
他俊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恶趣味的笑来,“她说她不愿意。”
这一边,冯嬷嬷骂了几句,沈恣没有半句辩解,只一味乖顺听着。
冯嬷嬷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冷哼了一声,“别以为你默不作声,此事就能过去,走吧,随我去荣栖堂见夫人。”
沈恣跟着冯嬷嬷出了西和园,一路分花拂柳往荣栖堂而去。
在整个京都,江府的景致都是排得上号的,碧水楼阁、水榭华庭、翠竹粉墙、葳蕤草木、怪石嶙峋、一步一景皆是诗意。
其实官职只有西品的江之任是住不上如此大的宅子的,因为高氏是下嫁,其父是开国功臣,圣上又怜她是孤女,特意下旨改建过江府。
从西和园到荣栖堂,基本算是横跨了大半个江府,她们足足走了两刻钟。
到了荣栖堂,沈恣不禁提了一口气在胸膛。入了堂内,她施礼请安。
“跪下!”高氏不怒自威。
沈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砸得膝盖生疼,逼得眼角有了湿意。
高氏坐在上首,见她老老实实穿着丫鬟统一的青色袄子,浑身不见一件首饰。
她身形纤细修长,厚重的袄子在她身上却不显臃肿,配上一张绝色上乘的脸,倒是更显得与众不同。
高氏想着云雀如此美色,又一向乖顺,让她在安儿身边伺候,倒是还配得上,哪想着这卑贱的人竟生了忤逆之心,生生打了自己的脸。
她治家多年,规矩严苛,是断断不能容许一个下人不尊主命的。
一个贱奴,有什么资格拒绝主子。
“好一个忤逆主子的丫头,我府中可用不起这样的。冯嬷嬷,找人牙子发卖了吧。”
冯嬷嬷应声而动。
沈恣闻言,身形颤抖,背后冷汗凝结。
高氏如此动怒,想来是不会给她找什么好去处的,秦楼楚馆大有可能。
沈恣思及此,立马磕头,“求夫人宽恕,奴婢是有苦衷的,就算是犯人砍头也准许说临终之言,还请夫人听奴婢一言。”
高氏冷哼一声,道:“你且说来。”
“是因为,因为......”
沈恣哪有什么苦衷可说,她结结巴巴地拖延时间,眼睛不住地瞥向门口,期盼回忆中的人快掀帘进来。
见她支吾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高氏没什么耐心,语气加重,眼神锐利,“嗯?因为什么?”
沈恣急得咬紧了唇,心脏跳动剧烈。
怎么还不来!
高氏见耐心被磨完,便挥了挥手,叫身边的丫鬟,“把她拉下去。”
沈恣被丫鬟拉扯住,就要拖至门口,就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