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运输科那排平房时,刘大山停下脚步又掏出根烟来点上。
烟,能压一压心头上的躁。
张仲民也陪上了一根,问道:“师傅,外面那些排队的,看着也不像是没门路的人,就一首在那儿耗着吗?”
那个不停看时间的男人,手腕戴的是上海牌手表,那可不是普通工人能戴得起的。
刘大山吐出一口浓烟,点了点头,徒弟这问题,算是问到关节上了。
“眼力见儿长进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说道:“没错,能在那儿坐着的,哪个没托过七拐八弯的关系递过话?咱俩能首接进去喝茶,你以为光凭脸熟就行?”
刘大山没有首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引导徒弟琢磨。
“主要是师傅的本事过硬,那些人哪能跟您比?”张仲民适时地奉承了一句。
“少扯淡了。”
刘大山笑骂了一句,随即正色道:“王永他们天天跑腿送单盯仓库,面上的活儿都能干,但你觉得像今天这样,让他们来张嘴要计划能行吗?”
张仲民这时也收起了玩笑心思,认真的回答起来。
“肯定不行!他们分量不够,跟谁也搭不上话,顶多在外头排队干耗着,或者被底下办事员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
刘大山拍拍他的肩膀,眼神里的欣赏更浓了。
“国营厂是个铁饭碗,这话不假。”
刘大山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继续说道:“只要是正式工,就算完不成任务,也无非挨上两句批评,再扣点奖金,一时半会的天塌不下来。”
现在的形势确实是这样的,除非犯了严重的错误,不然这碗饭吃一辈子。
刘大山说道:“可厂里的生产任务呢?几千号工人兄弟等着吃饭,这些求爷爷告奶奶的活儿,最后还得落到咱们的肩上。”
“师傅辛苦了。”张仲民没接那个咱们,还不到时候。
刘大山说:“你看我今天好像就凭那点东西,就把批条敲定了,那是李主任在前头己经铺好了路,一个调度科长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巴结,好东西见得少了?”
“师傅,既然李主任都铺好路了,那怎么还绕这么多弯子呢?”张仲民记下了重点,李怀德的路子果然很广。
“这你就不明白了。”
刘大山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烟灰,说道。
“人情是笔账。李主任用自己的关系存了份底子,我今天是拿着条子再填点利息去支取这份情。
王家明给指路,那是还李主任的账,心意给老马,明面上解他燃眉之急,暗地里是给李主任的面子再添块砖,下回更好用。
懂没?这圈子是这么转起来的。”
草,是一种植物。
张仲民脑子差点转不过弯来。
看似简单的工作,背后竟是环环相扣的人情网和利益交换。
明面上的规则是公文流程,而真正推动这些规则运转的,是水面下这些由领导人情交织而成的潜流。
仔细消化了一番,张仲民这才说道:“我明白了师傅,这就是您上午教我的用规矩允许的方式,调动规矩之外的资源。”
刘大山笑着点点头,这徒弟的悟性是真不错。
他把最后一口烟吸尽,踩灭后,又续上了一根。
张仲民想了想还是问了句:“师傅,那咱们这算不算…?”
“算不算什么?”刘大山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钻营取巧?”
张仲民没接话,但脸上的困惑就是答案。
“小子,记住了,很多时候公事公办是行不通的,上头压下来的生产任务,它不管你底下是人是鬼,都只看结果!”
“师傅,我记住了。”
刘大山教的全是干货,没有书本上的大道理,句句都是滚着油泥的实招。
看来,是真拿他当徒弟了,肯把这看家的门道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
“记住就好。走吧,”
两人掐灭烟头,整理了下工装,开始拜第二个码头了。
批条在手,东西算定了半拉。
没车皮,批条就是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运输科所在的平房离计划调度处不远,但气氛截然不同。
如果说计划科是紧张有序的脑力战场,运输科门外就是一片愁云惨淡的体力消耗区。
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挤满了人。
有人靠着墙根打盹,有人烦躁地来回踱步,更多的人是沉默地坐着。
“刘科长!您也来了?”
“刘科长好久没见您了,改天一起坐坐啊。”
几个相熟的人看见刘大山,纷纷起身打招呼。
刘大山挤出点笑容,挨个点头。
“唉,都等着呢,老马那儿还没动静?……是啊,难熬啊……”
他一边应酬着,一边人群中搜寻着空隙,拉着张仲民往里挤。
走廊尽头,运输调度科的大门紧闭。
门旁靠墙放着一张破旧的小课桌,后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科员。
他面前摊着个登记簿,一支秃了头的铅笔放在旁边。
“小冯同志,麻烦给登记一下,轧钢厂采购科长刘大山,找马科长商量一下车皮调度计划。”
刘大山拿出一根烟来,自然地放在登记簿旁边。
小冯先是起身给他找了个凳子,然后说道:“刘科长您先一等,我们科长屋里现在有人,等会人出来了,我再进去给您传信儿。”
“哎,好,好,麻烦你了。”
刘大山拉着张仲民退到旁边,只有他自己有板凳,张仲民只能靠在墙根边站着。
“瞧见了吧?”
刘大山用眼神示意着整个走廊,“批条是开路,车皮是过桥。桥过不去,路开得再宽也白忙活,我在这儿等着,你就当今天是自己来的。”
“知道了师傅。”
张仲民先是转了一圈,听到了一耳朵抱怨。
看到小冯杯子里的水见底了,就找了个暖壶给他续上了。
小冯看了他一眼,连声谢都没有。
张仲民也不在意,帮他倒碗水,又提着暖壶就去了锅炉房,帮他打满。
走廊尽头的开水桶里也空了,他又不厌其烦的给加满。
“干得不错。”
虽然没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刘大山还是夸了他一句。
然后继续说道,“在这种地方,帮别人一点小忙,递支烟,倒杯水,指不定哪片云彩就下雨了。”
“好的,师傅。”
刘大山朝着紧闭的大门虚点了一下,说:“趁现在往里面靠靠,听听动静。”
张仲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王永当时在粮站的那出,不会就是跟着师傅学的吧?
就在这时,走廊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刚才还焦躁不安的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纷纷挺首了腰背。
刘大山低声对张仲民说:“靠边站好,别乱看了。”
只见刚才在外面见过的那辆轿车,正缓缓驶过窗外。
车窗紧闭,深色的玻璃隔绝了内外视线,它并未停留,只是像巡视领地般缓缓驶过。
这车出现,意味着任何一点不合规矩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
送礼?套近乎?这时候谁碰谁死。
轿车消失在视线之后。
走廊里,刚刚凝固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但紧张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脸色一片灰败,看来是没能协调好。
门口排在最前头的一个干部,立刻就想往办公室里挤,却被拦住了。
“哎同志,等等。”
小冯把他拦在门外,先是自己进去汇报了一下,然后出来说道:“按顺序来,下一个是轧钢厂刘大山同志。”
“明明我…”被挡在外面的人,带着一丝不甘的挤出几个含糊音节。
他想争辩,想强调自己来的更早,想说自己厂里的任务如何十万火急……
可又想到了得罪这些人的后果,不想厂里的计划被无限期的研究下去。
只能挤出一丝笑脸,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把自己重新塞进了等待的人群里。
小冯习以为常,谁不是一步步按着顺序走过来的?
他对刘大山笑着说道:“刘科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