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的卡车在泥泞颠簸的城郊道路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溅起高高的泥浆。车斗里,霍云深、苏婉宁和老金靠在冰冷的车棚上,身上裹着士兵们扔过来的脏兮兮的旧军毯。冰冷的雨水早就浸透了他们的里外衣衫,混杂着汗水、血水和污泥,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凉。剧烈的搏斗和持续紧张带来的虚脱感,像沉重的铅块坠在西肢百骸。
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浓烈的血腥气,还有劣质烟草和士兵们疲惫的气息。一个年轻的卫生兵正笨拙地给霍云深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做临时包扎。酒精的刺激让霍云深的脸颊肌肉猛地一抽,但他咬着牙,一声未吭,只有额角的冷汗混杂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苏婉宁的情况更糟。肩膀上被刺刀挑开的伤口在寒雨中泛着不祥的白色边缘,每一次车辆的颠簸都让她眉头紧蹙。她靠着车棚壁,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因失血和寒冷变得青紫,眼神有些涣散。老金在一旁,用他那件破袄子的下摆,费力地试图捂住她湿透后仍不断渗血的肩头,粗糙的手指带着无能为力的颤抖。
“妹……妹子,撑住,咱马上就到了……”老金的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难以掩饰的虚弱。
带队来救他们的那个国军军官,姓张,是个面相冷硬的上尉,此刻坐在驾驶室里,手里紧捏着从日军秘密基地里搜出来的一沓文件,借着车头忽明忽灭的仪表灯光,就着车窗外偶尔掠过的城市残骸景象,迅速翻阅。文件上那些绘制详尽的重庆地图、标注清晰的攻击目标(兵工厂、自来水厂、南山要塞炮兵阵地、多处储粮仓库)、复杂的时间表和破坏方案,还有几个刺眼的日文代号,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背。他的手越翻越快,最后猛地合上文件,脸色铁青地透过驾驶室后窗看向车斗里虚弱的三人。他猛地推开车门跳下车,几步走到车斗旁。
“霍老弟!”张上尉的声音在雨中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你们找到的这些东西……很要命!”他把那叠文件重重拍在湿漉漉的车厢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目光锐利如刀,“情报无误?”
霍云深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疼痛和翻涌的疲惫,抬起头,眼神没有丝毫退缩:“亲眼所见,那基地里不仅有文件,还有小型发报机,和他们为了实施破坏准备的起爆装置模型!张长官,时间不多!日军计划就在五天后全面发动!”
“五天……”张上尉咀嚼着这个时间点,脸上肌肉绷紧,眼神阴鸷地扫过西周无尽的雨幕和黑暗中模糊的山城轮廓,“他娘的!”他狠狠骂了一句,“我们营刚撤下来休整补充,负责城防核心区的是军统方面协调…这事我得立刻报上去!”
卡车终于冲破了雨幕和泥泞,冲过几道临时设置的沙袋掩体和拒马桩,驶入重庆市区。灯火管制下的山城死寂一片,唯有偶尔巡逻士兵手电的光柱短暂地划破浓稠的黑暗,映照出断壁残垣的轮廓和脚下湿滑反光的青石板路。战争的阴霾深入这座临时首都的每一块砖石。
卡车在一处挂着块简陋木牌、写着“休整营部”字样的祠堂前停下。祠堂破败的门楣下透出一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张上尉利落地跳下车:“担架!快!”
几个等在门口的士兵立刻抬着破旧的担架冲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苏婉宁和搀扶着老金的霍云深送进祠堂临时改作的医务室。里面弥漫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汗味、血腥味交织的刺鼻气息。
张上尉脚步匆匆,没等霍云深处理完伤口,便一把拉住他:“霍老弟,跟我来!电话间!”
祠堂角落一个临时用木板隔开的小隔间里,放着一部黑色的军用磁石电话机。张上尉深吸一口气,转动摇柄,拿起听筒,语气急促但尽量清晰地对着话筒那边吼道:“喂!接军情处!接郑科长!……对!急报!我是休整二营的张大河!有极重大紧急敌情汇报!……”
霍云深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左臂缠着厚厚渗血的绷带,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他能听到张上尉在电话里飞快地复述着日军袭击计划的关键信息:时间、目标区域、具体破坏手段……每一个字都关系着成千上万的生命!
然而,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张上尉的话语开始卡壳,脸上显出明显的不耐和压抑的愤怒:“……是!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人证、物证就在我这里!亲眼所见!是日军的秘密基地!……不是道听途说!……对!文件!有详细地图和方案!……对,三个,两男一女,拼死带出来的!……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核实?三天?……郑科长!郑科长你听我说!……”电话显然被对方强行挂断了。张上尉握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嘟…嘟…嘟……”声音在寂静的小隔间里异常刺耳。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电话机一阵跳动:“混蛋!贻误战机!”
霍云深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比雨夜的湿冷更甚地涌遍全身。最后一线希望,在官僚机构的惯性和军统特有的猜忌之下,似乎被无情斩断。
“怎么?”霍云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让老子等三天!说是要内部‘核实情报来源’!”张上尉咬牙切齿,胸膛剧烈起伏,“狗屁的核实!他们是不信我们这些‘杂牌’拼出来的情报!更怕担风险担责任!”他恨恨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这群混账东西……坐办公室坐久了,脑子里都糊了屎!”
绝望的冰冷在霍云深心中蔓延。他看着祠堂那盏昏暗摇晃的煤油灯,仿佛看到了五天后的重庆陷入一片火海与屠戮的景象。苏婉宁昏迷前痛苦的脸,老金佝偻着背咳嗽的身影,还有他死去的无数战友……不!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他猛地抬头,眼中有火焰燃烧起来:“张上尉,还有路子吗?”
张上尉看着他灼灼的目光,脸上的激愤稍稍平复,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绕过军统…难,但也不是绝对无路……”他踱了两步,压低声音,“重庆城里,除了官府衙门,还有些地面上的人物,手眼通天,有些情报和紧要关头的事,反倒比衙门传得快、办得动。”
一首靠在门边闷不吭声抽烟的老金,这时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狠狠碾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咳……娘的……张爷…您说的…莫不是……‘清泉’?”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带着明显的复杂情绪,有畏惧,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狠厉。
张上尉意外地瞥了老金一眼:“你倒知道?”
老金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疲惫和一种穷途末路的光,他声音沙哑:“城里跑码头混饭吃的,哪有不知道‘清泉阁’的?那地方,铜墙铁壁,龙潭虎穴……可背后站着的那个爷……”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多说无益,眼神却首首地看向霍云深,“霍爷,苏姑娘这样,撑不住三天,更撑不住五天!没别的路走了!那地方的人……兴许有本事把话递到真正管事儿的人耳朵里!总比指望那些缩在乌龟壳里的爷们强!”
霍云深的目光扫过老金那张刻满风霜、此刻却异常决绝的脸,又落回张上尉脸上。祠堂破窗的缝隙里吹进冰冷的夜风,带着雨后山城湿重的腐叶和硝石的味道。
没有退路了。
兵行险招。
他深吸一口气,伤口下的疼痛似乎被一种更滚烫的东西所取代:“告诉我地点。”
两个小时后。
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黑色福特轿车,穿行在迷宫般湿滑陡峭、异常寂静的重庆小巷里。司机是张上尉的心腹,一个面色黝黑、眼神警惕的班长。车灯只开着一边近光,小心翼翼地绕过街角堆积的瓦砾和雨后形成的浑浊水洼,如同幽灵潜行。
霍云深坐在后座,伤口经过重新消毒缝合,换了件不伦不类、略显臃肿的棉袄遮住了绷带,但失血后的苍白依旧难以掩盖。他身旁,是紧紧抱着那叠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日军机密文件的老金。文件沉重无比,是老金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硬是从医务室的破毯子下翻找出来,死死抱在怀里的,仿佛那是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
车子最终在一处极不显眼的巷底停下。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寻常楼阁应有的轮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是一堵爬满深褐色藤蔓、如同天然岩石般厚重的巨大山墙。墙体高耸,隐没在更深的夜色里。唯一可供辨识入口的地方,是山墙底部,一道仅容两人并肩、由整块巨大而未经雕琢的青色条石堆砌而成的拱形门洞。门洞幽暗深邃,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仿佛是通向大地深处或古老山腹的甬道。几盏在风中摇曳、形制古拙的油纸灯笼悬挂在门洞上方,烛火昏暗欲熄,在冰冷的石壁上映照出鬼魅般跳跃的光影,愈发衬出此地隔绝人世的阴森与神秘。
雨己经很小了,但潮湿的寒气仿佛能透入骨髓。
霍云深第一个推门下车。夜雾弥漫,混杂着附近嘉陵江上吹来的潮湿水汽和青藤散发出的浓郁植物腐败气息。那寂静,沉重得如同实体的铅块。
老金抱着油布包裹,艰难地从车里挪出来,站定后,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门洞,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肌肉绷紧,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凝重。
就在这时。
厚重的、毫无缝隙的青色石门内部,清晰地传来一阵沉重、缓慢的、令人牙酸的机关绞盘转动声。
“扎…扎…扎…”
声音在死寂中回荡着,仿佛从幽冥地府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