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帮我把这张银票给我孙子送过去吧?他在秀苑书斋读书,是个童生呢。”
说起他拿童生孙子,老人家就显得很是骄傲。
“我孙儿启良,是我们家族第一个童生呢。”
“这可是能载入族谱的荣耀呢,我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您能帮我给他送过去吗?”
“上一次他要交束脩,我想着自己找大夫看看,就没舍得给。”
“现在想想,真对不起这孩子。”
“我一个快烟气的老东西,怎么能跟他比呢?”
“这银票的密印是……”
老人家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了,语调也越来越小,一会儿是启良,一会儿是栓子,一会儿是柱子的。
纸人茫然无措的在风中摇曳,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徐长卿伸手从老人家的手里将银票接了过来。
老人家的眼角滴出了最后一滴泪水,接着便是腹部一阵响动,随着最后一泡屎拉在床上,老人家彻底没有了声息。
徐长卿忍不住摇了摇头。
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从做了这阳差之后,这便是徐长卿最长考虑的一个问题。
匆匆百年一闪而逝,大多数都是带着遗憾走的。
也几乎没见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而活。
很快,一个有些虚弱的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虚影起初有些茫然,旋即嘴角泛出了淡淡的微笑。
哑巴新娘在虚影的影响下,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了人行。
是一个穿着大红袍子的女子。
徐长卿也没有想到,它竟然在这个时候,可以化形了。
老人家看着眼前的纸人,慢慢的变成了人样。
自然而然的也明白了什么。
“哑巴,别哭了,是我不好,是我耽搁你了。”
老人上前牵着纸人的手,在她的手背轻轻的捏了捏。
纸人一脸的娇羞,低着头,依然没有言语。
然后他抬头看向眼前的徐长卿。
“阳差大人,给您添麻烦了。”老人站起身来道。
“走吧,去完成你的执念。”
徐长卿带头向前走去。
老人赶忙在后面跟上,灵魂状态的他,没有身体的负累,轻便了许多。
“阳差大人,我没什么能付您报酬的东西,要不然你把银票里的钱取出来,一部分算作您的酬劳?”老人在后面道。
“不用,你家夫人已经给过我报仇了,而且你的执念,亦或是夙愿,是你死之前告诉我的,不算是死之后,不用按照阳差的规矩来,也不需要你支付我报仇。”徐长卿回过头来说。
“谢谢,谢谢……”
老人不停地抱拳作揖感谢。
“好了,我们先出去吧。”
徐长卿走向门外,糖糖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待了。
“她现在无法完全化形,是因为没有焚烧殆尽,你自己把她烧了吧,到了下面,她也能陪你。”
纸人兴奋的对着老人点头。
看着眼前烧了半截的纸人,老人呆愣了一下,最后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老人有了常人一样的能力。
他找来了火折子,点燃了纸人,当纸人燃烧殆尽的时候,在纸人内部,出现了一张羊皮。
这样羊皮闪烁着七彩的光辉,上面不仅记录着文字,还有很多图案。
纸人也彻底变成了人的身躯,她捡起那张羊皮,递到了徐长卿手里。
示意这是她的报酬。
徐长卿看了一眼,这哪里是什么阳差的做纸扎人的手艺,这分明是一个因为送走了太多亡魂,见识太多了苦难的阳差的抱怨笔记。
里面偶尔夹杂着一些做纸扎人的心得。
“阳差大人,我听父亲说,我家祖上曾经有人侍奉过阳差大人的,这纸人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初我爷爷想烧了她,我觉得挺好看的,便没舍得。”
“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东西。”
“不过我跟您说,这纸扎人也好,纸牛纸马也罢,都是抽取人世间灵台混沌的亡魂去阴间的,这对于那些停留在阳间的亡魂来说,是一种解脱,又是一种新的桎梏。”
“您如果有办法,就帮帮他们。”
“灵台混沌,并非是彻底的死去,他们其实……”
老人说道这里,苦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我只是个亡魂,哪有资格劝您呢。”
徐长卿若有所思,点头道,“谢谢你的建议,咱们走吧。”
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栓子,二儿子叫王柱子。
老人家一辈子没有娶妻,两个孩子也是他捡来的。
不过好歹是入了族谱,家里的香火不算断,他也不算是绝后。
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当他老了,没用了,就一个人孤独的死在了城外的棚户房里。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儿真的能防老?
但是老人好像并没有责怪两个儿子的意思。
心心念念自己的孙子王启良,他才十几岁就做了童生,在老人看来,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会救济很多穷人。
“你知道是哪个秀苑书斋吗?”
老人摇了摇头。
“那他具体在哪里你知道吗?”
老人还是摇头。
徐长卿本来以为这个活很简单,可是打听了之后才知道。
全国光秀苑书斋就有上百处,而且遍布全大乾。光本地就有三处秀苑书院,而且学子都不少。
因为之前有个状元郎就叫李秀苑,大家取这个名字纯粹是为了讨个彩头。
“那这怎么找?”徐长卿皱起眉头。
“阳差大人,我知道怎么找到他呢。”老人家见徐长卿皱眉,赶忙说道。
“哦,你知道?”徐长卿有些惊讶。
“嗯!他读书的地方有一个女子书院,那里的女子都出身贫寒,每天被夫子打,他经常去那里客串先生,不仅不收他们钱,还经常救济他们呢。”老人家笑着说道。
我也是听邻居说的,当时他没说地方,就是告诉我,他看见启良了。
“大乾的女子书院不是不允许打人吗?”徐长卿有些诧异,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的应该是妓院,妓院也教导女子读书,女工,琴棋书画,但是手段很是粗暴。”温云蘅小声在旁边说道。
温云蘅明知老人家不是人,但却并没有多少恐惧,也不知道是因为经历了云溪的事情让她对亡魂有着全新的认知,还是因为有着徐长卿在。
徐长卿闻言有些恍然。
徐长卿在大乾呆的时间久了,多少也了解了一些时代的风俗。
就比如说,学堂周边儿,一般享乐的场所都不算少。
其中青楼尤其多。
因为大乾女子虽然可以读书,但是却实行男女分别建校,这就让学子们的生活非常枯燥。
而且古代的学子,最喜欢这种文人雅士的场所。
一来可以作诗邀名,二来也可以一亲芳泽。
所以老人说完之后,徐长卿并没有稀奇。
“你还是带着糖糖在车上吧,我跟云溪去一趟。”徐长卿再次对温云蘅道。
他估摸着,老人的孙子应该就是在本地读书,因为他家的情况也承担不起远学。
“好,我带着糖糖先在城里逛逛,你们完事儿了,摇铃铛。”温云蘅说。
书斋、学院,一般都开在富裕的坊市。
夜晚虽然不像鬼市那么有烟火气,但也很热闹。
“走吧。”徐长卿带着云溪对老人家说道。
老人家和她的哑巴娘子赶紧跟上。
“启良从小就很懂事,那时候天天跟着我屁股后面阿爷,阿爷的叫……最喜欢吃我给他做的菜团子,一次能吃三四个……”老人家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仿佛孙子是天下最好,最听话的孙子,脸上尽是笑容。
但是很快,他的情绪又低落起来。
“可是启良长大,就不太喜欢去我那里了,也不喜欢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了。”
“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嘛,还是童生,能跟我这个没读过书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跟不跟我说话也无所谓,只要他能过得好,开开心心地就成。”
“呜呜。”哑巴娘子呜咽着,搀着他。
“说实在的,他不来我还是挺想他的,人老了就觉得孤单,好在还有她陪我。”
老人家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脏兮兮的,我给她擦得干干净净的。”
“后来更舍不得扔掉她了,就偷偷的带在身边儿,起码能跟我说说话。”
“这么些年,要是没有哑巴娘子……”
“养了两个儿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哑巴娘子呢,枉我辛苦把他们拉扯大又成了家……”
老人家嘴上这样说,但是神色并没有多少怨恨,反而面带微笑,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咦,是启良,他从女子书院出来了,也不知道吃晚饭了没有?”忽然老人家一脸惊喜的看着前面。
徐长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前面三个年轻人并排前行,大声说着话。
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着女子,讨论着新选出的花魁,讨论着哪个小娘的舞姿曼妙。
徐长卿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老人家的孙子。
“启良。”老人家喊了一声。
三人闻声看了过来。
走在最中间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神情很冷淡地问道:“大晚上的,你来我学校干什么?”
“他是你阿爷啊?”旁边两个人小声问道。
“不……是。”启良小声地说了一句。
然后大声道:“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徐长卿已经把手举起来了,他只要敢说不相干,他就敢抽他。
少年郎大步地向着老人家走了过去。
拉着他走到旁边昏暗的地方,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跑到我书斋来干什么?”
老人家闻言也不介意,笑着问:“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启良没好气地道。
“你来找我,不会就是问我这个吧?”他再次不耐烦地道。
“我就想看看你。”老人家说。
“现在你看到了,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温习功课了。”启良说道。
“你不是说束脩费不够吗?这个你拿去,看看够不够,密印是你的生辰。”老人家拿出银票塞给了少年郎。
“银票?没有现银吗?去票行取银子很麻烦的。”启良嘴里抱怨着翻开银票。
“现银不好藏,而且我怕放忘记地方。”
“你有多少银子,还不好藏?总共就十两银子,这哪里够束脩的?”启良不满地道。
“我只有这么多了。”
老人家仿佛犯了错的孩子。
“行吧,我回家再找我娘要点,凑一凑,你回去吧。”
“好,那我走了,你要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启良不耐烦地道。
“唉~”
老人家叹息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
徐长卿的心很冷,对于自己拿到的羊皮卷中几乎疯掉的阳差有了全新的理解。
就在他准备发飙揍一顿年轻人的时候。
他忽然叫住了老人。
“你吃了吗?”他问。
老人家摇了摇头。
“你等一下。”
少年郎去街边儿的铺子里,买来了几个炊饼,还要了些咸菜。
“拿去吃,赶紧回去吧。”他说。
然后又从袖子里这里掏掏,那里掏掏的,掏出二十文铜钱来。
“这么晚了,别回去了,先找个客栈住一宿,下次不要跑那么远了,年纪大了,我也不放心。”
说完把钱塞在老人家的手里。
“我回去了,赵云灿你们等等我。”他大步向着刚才两位同窗追了上去。
徐长卿拉着云溪从旁边走了出来。
老人家看着手中热乎乎的炊饼,苍老的脸上满是笑容,“启良是个很好的孩子是不是?”
他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是在问徐长卿。
老人家拿着一个包子,也不嫌烫,咬了一大口。
然后又拿了一个丢给围着他不停打转的哑巴娘子,“吃吧,吃顿好的,我们上路。”
……
“哈,呜,哈,呜~”
温云蘅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小家伙靠在车厢后面,仰着脖子,鼓着小腮帮使劲吹气,比赛谁吹的最厉害,吹的时间最长。
两个傻乎乎的小家伙。
温云蘅收回目光,又看向旁边坐在身边儿的徐长卿。
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徐长卿感受到了温云蘅的观察。
“你……阳差是不是很危险?就像是上次那样。”温云蘅忽然问道。
“危险?”徐长卿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只要不头铁,有啥危险的。”
“放心吧,不会有危险的。”
作为阳差,自然也有他的防护手段。
而且随着他修行了金光咒,自我保护手段也越来越多了。
“亡魂倒是其次,我是怕人。”你以后接触到人多了,总有一些心怀不轨之人。”温云蘅依旧有些担心。
别小看世俗的力量,他们会利用各种手段或者方法逼迫徐长卿就范,给他们研究或者驱使。
“你这担心太多余了,我只是个差役,我上面还有老天爷呢。”徐长卿想了想,编了一个理由。
温云蘅闻言有些恍然,也放心下心来。
徐长卿给谁打工,是给“老天爷”啊,这个世界还有老天爷保护不了的人吗?
说话的功夫,温云蘅看了眼温云蘅,心也算是安静下来。
她说是担心徐长卿的安慰,其实何尝不也是担心妹妹。
云溪也算是老天爷保护的人吧。
温云蘅忽然有些羡慕她。
同时心里却又有一些莫名的悲苦。
徐长卿重新看向了车外。
实际上他不算编,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成为阳差,是“上苍”的旨意,还是某种伟力的驱使。
但是他知道,背后的“上苍”的确会对他的安危进行一定防护。
因为除了某些特别厉害的人,关于阳差是会淡忘的。
就像是风吹过云。
没有人记得他来过。
一切针对徐长卿的调查、试探都会第一时间被上苍抹除,所以他压根不用担心。
因为亡魂和现世产生交集而知道他的人可以存在。
但他们不能去探查徐长卿的底细、更不能因此生出一些危害徐长卿安危的想法。
而且这些记忆会逐渐消失,甚至成为一场梦。
就拿苏万钧来说。
其实他早就是大乾情报组织的人了。
因为圣人对于黑冰台越发的不信任,便成立了新的情报组织,直接对圣人负责,名声叫做都水司。
名义上是勘察天下水利,其实是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书签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文庙里最普通的书签,不过有些生锈了,想要从这上面找到什么线索,基本上不可能。”
“另外控鹤府的人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实施幻术的痕迹。”
“钦天监也参与了此事的调查,但是……”
听着同僚的诉说,苏万钧的眉头越皱越深。
“你确定他们没有敷衍我们?”
同僚闻言有些不开心。
他属于友情帮忙,要不是看在苏万钧是有功名在身,他才不会帮他调查呢。
结果倒好,现在跑过来怀疑自己。
“兄台莫急,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罢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这世道在灵气断绝之前,鬼神之事很正常。”
“只不过是现在不常见了而已。”
“看开点吧。”
苏万钧起身,收起铜书签,准备离去。
就忽然间,同僚如同被冻住了一般,仿佛是一件雕塑。
“你……你怎么了?”碟子特有的警觉性让他察觉到一丝不对。
就在这时,同僚的眼珠子忽然转动了一下,然后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
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苏万钧。
“苏兄,你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同僚有些疑惑地问。
苏万钧感觉一股凉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同事依旧满脸疑惑。